高兴地端起小杯子,“阿姐,我敬你!”
可是李仙蕙却避开了,“我比不得你热身子,吃不了这些。”
瑟瑟听了,忙连壶抢过来,小心翼翼揣在怀里,“我怕热是小时候阿娘补药喂的太多,阿姐,下回叫人做玉雪鹿茸膏吃啊?”
“药也是混吃的?”
李仙蕙瞪了眼,招手叫她坐在身边。
“圣人于下三省女官有再造之恩,若非女主当政,寡妇连家门出不得,哪有机会崭露头角?更别提参与封禅——别说封禅事关国祚了,便是寻常乡间富户祭祀祖宗,女人都不能参与的。”
瑟瑟抬起眼来,纳罕道,“啊?我竟不知道。”
“你呀——”
李仙蕙摇了摇头。
果然如她所料,李显和韦氏的夫妻关系十分奇特罕见,瑟瑟生长其中,并不知道世间大多数女子为拥有婚姻,承受着怎样苛刻的对待。
“当年封禅泰山,圣人以后妃身份亚献,已是古往今来头一份儿,可她没有只顾自家耍威风,反而是带着阖族女眷一道登顶,那回的终献越国太妃,是太宗最后一位在世的内眷,还带了后宫八十一御妻,并大长公主、长公主、公主等等数百人,令女子与公卿并肩而立。”
边说边看瑟瑟的脸色,慢慢问,“你瞧,这算不算很了不起呢?”
“这……”
瑟瑟生在京外,从未参拜过长安的宗庙,想象中,太宗、高宗的形象总是十分高大威武,落在李显嘴里,却只有空洞的字眼,至于诸位皇后、太后更是面目模糊,只剩下满头珠玉首饰。
她难为情地笑了笑,“阿姐,祖母不是坏人罢?”
李仙蕙眼中顿时浮起一片旖旎的柔光,多年后瑟瑟回想,才明白二姐其实是很敬佩祖母的。
“四年前我只是县主,随驾同来,却不够分量上山,只能在山下遥看,公卿皆穿戴衮冕,黑压压一片犹如乌云,山尖儿上却是红橙黄绿,彩衣飘飘。虽离得远,可看见鲜亮的颜色,便像闻见女子脂粉的香气。史书的后妃传,有贤良的,有奸诈的,可一遍遍读下来,好像脂粉气与建功立业不能相容,我便不服,自见了那一幕,才扬眉吐气。”
她顿一顿,背着两手傲然昂头。
“颜夫人和银朱从不肯穿女装,我却觉得,一件衣裳能论定什么?真要女官上朝,就当绾发长裙,穿着绣鞋上!”
瑟瑟听了大觉痛快,细想又有点糊涂,半晌一跺脚。
“反正!我非上去不可!”
李仙蕙立时摇手推拒,“你这么大个人,又能板挣,我可驼不动你。”
瑟瑟急得连问,“那怎么办?偏女史又走了,她几时上山?带我上去呀!”
李仙蕙只笑,“这一点子事,你自己看着办罢。”
引她顺小路绕山拐弯,走进一片密密匝匝的银杏林,巨大的碧绿树冠遮天蔽日,延绵漫长,遮掩得零星几座建筑影影绰绰,看不清形制,两人走了半天,才走出树林,转到一棵五六人合抱的菩提树底下。
行宫的花花草草侍弄精心,异常葱郁,这棵大树的枝叶翠绿繁茂,色泽比方才银杏深重许多,气根自枝干倒垂,仿佛长长的帘幕隔绝暑热,两只梅花鹿卧在花丛中,正抵着头午睡。
瑟瑟边走边问,“方才二姐说的褚家、柳家,是谁?”
“褚遂良是太宗留下的辅政大臣,因反对高宗改立皇后,从中枢一路贬到潭州,又到爱州,最后死在任上。柳奭是王皇后的舅父,原是兵部侍郎,因王皇后之故升了中书侍郎,也算副相,他建议王皇后收养高宗的庶长子李忠,又迫使高宗立李忠为太子,但后来高宗宠爱圣人,柳奭害怕,早早辞官避祸。”
李仙蕙双手拂过花草,“却没避过,最终和褚遂良一般,落个被诬陷谋反的下场,到死都背着恶名。”
瑟瑟听得胆寒,想起颜夫人微妙的神色,试探着问,“那颜家呢?”
李仙蕙长长叹了口气,很是打抱不平。
“颜家更无辜,颜夫人的祖母早丧,祖父续娶柳奭的妹妹,柳奭被诬谋反,柳家男丁发配岭南为奴。事发之时,柳夫人嫁到颜家已十余年,竟也受牵连,圣人口谕,她的子嗣代代不得入仕。”
这下瑟瑟变了脸色,“——怎能如此?这样一来,颜家要恨死柳家了。”
李显是被驱逐出京的,邸报每每提起圣人又贬黜了哪位老臣,他便心有戚戚焉,做一番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所以瑟瑟听过许多京官被贬的故事,知道官员推罪不及出嫁之女,更不应当波及姻亲。
“那倒没有,颜家家风清正,仍与柳家结亲,患难与共,在内,因遭大难,原配之子与继室之子反而愈发团结。”
李仙蕙瞥了她一眼。
“颜夫人的阿耶颜昭甫是原配之子,也被酷吏罗织罪名,所幸同僚刚正,不愿陷害,只丢官而已。她叔叔颜敬仲是柳夫人所出,那时官至吏部郎中,遭人诬告判了死刑,颜夫人尚在闺中,不便出面,是她两个已经出嫁的姐姐割耳争讼,硬是救回颜敬仲一条残命。”
李仙蕙原想提点她善待庶子,但看瑟瑟沉沉思索,便没出口。
瑟瑟却在想,这么说来,颜家就和上官家一样,在圣人手上全军覆没,有家破人亡之仇。可是上官留在掖庭,是没籍后的无奈之选。而颜夫人以寡妇身份入宫,却要经过地方官员征召,春官考试等重重选拔,非自主自愿不能成行。
她只顾反复思量,不觉走近了,才看清树干中间包裹着一座残旧的八角型佛塔,底部红砖堆砌,上头一转转洁白的塔尖,像一颗莲心被花瓣簇拥。
她啧啧称奇,“是先修了佛塔,还是先有这棵树?”
李仙蕙在她背后介绍。
“这塔是北周权臣宇文护留下的,至今已经一百五十多年了,他受叔父临终托孤而掌权十五年,连续辅佐三个少帝,实则头两个皆因成年后不服约束,而被他毒杀,直到第三个,即周武帝宇文邕继位,才亲手用玉笏砸死了他。”
瑟瑟心底一凉,挪过去蹲下,把手伸进树干的缝隙,静静抚摸砖石。
古老的石面触感冰凉粗糙,反复摩挲着,有种刺激又舒适的感觉,半晌拿出来,指尖沾着一层粼粼金粉。
转头看,李仙蕙衣袂飘飘,脸上有种往日少见的傲气。
“宇文邕因宇文护而深恨佛教,七次召集百官及沙门、道士,辩论儒释道三教的先后,最后力排众议,禁止佛道,举国搜罗经文加以焚毁,沙门、道士一律还俗,不然格杀勿论,至于寺观塔庙,拆除后土地尽数分赠王公……如此剥皮抽筋、斩草除根,及至李唐初立时,天下人已不知佛祖为何,唯独这座佛塔嵌在树中,竟逃过一劫。”
瑟瑟站起身,偏着头认真问,“二姐要教我什么?人在时代潮头,最要紧明哲保身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