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珠迎灯举高金钿,千万根光线渔网般密密散开,不由地啧啧称奇。
“真讲究!我竟没见过这样好东西。”
琴熏也讨来看。
原来张峨眉这支金钿又与人不同,乃是在钗梁上挖开金框,钗股间用掐丝做了一段祥云回环镂空纹,钿头也是凤凰,不过扭丝叠翠,细密轻浮,掂在掌心,只有姐妹俩翠钿的十分之一重量。
“又是尚衣局的新款吗?”
琴熏心高气傲,但对她向来服气,又羡慕又叹气,张峨眉笑而不答,伸手抚弄骊珠头上小小的圆髻。
“回去就送你一套,别告诉人知道。”
骊珠顿时笑开了花,琴熏毕竟十一岁了,不好意思问人讨首饰,只好装作没听见,扭头悻悻靠着母妃。
这边梁王妃冲张峨眉点点头,便招手叫人开席。
顿时鼓乐大作,大笙与琵琶拔得头筹,清越的高音犹如一根细钢丝震颤着抛上半空。舞娘裙摆盘旋回转,张峨眉牵袖饮酒半杯,这酒也好,吊在文火上慢慢煨过,馥郁甜香,难得一醉。
她举目看向对面客席,李显家儿女序齿排坐,只有三个女儿是韦氏亲生,儿子们果然都低着头,两个小的还没人样,大的也未戴冠,生得方头大嘴,木呆呆的,几杯烫酒下去,脸热耳酣,张着嘴四面打量,活像乡巴佬进城。
武三思高举酒爵,卖弄似地扯住武崇训往李家人眼前推,弄得他很不自在,韦氏知道二十啷当岁的小人儿面皮最薄又别扭,忙殷殷夸奖他。
“高阳郡王金声玉振,鹤形松骨,实是出尘之相啊!难怪连房州的官眷都拿你来写诗——”
她转头问李显。
“诶,那两句中联怎么写的来着?我记得最后一笔,只往深闺梦里去。”
到底是长辈,还当着女郎众目睽睽,武崇训不得已笑一笑。
“王妃谬赞,看人岂能只看外表。”
韦氏一愣,掩嘴忍笑不已,武三思也笑个不停,放开他斥道。
“人家夸你,你的尾巴就翘起来了?这说的什么傻话?既知道男儿不当以外表为重,为何不否认谦虚,倒一力应承下来?”
头先韦氏笑,众人还不明关节,武三思一解说,登时哄堂大乐。
李显畅快地扬声哈哈,心道这孩子跟我一样实心眼儿。
那时二哥李贤看出他心仪韦氏,问他不承认,便仿韦氏笔迹写了首情诗,故意在兄弟姐妹一处上课时,从袖口掉出来,落在危月手里。她唯恐天下不乱,跳起来问韦氏,你中意二哥?闹得李显挂不住脸,匆匆避走,韦氏这才明白了他的心意。
李仙蕙与武家兄弟青梅竹马,早知道武崇训爱惜相貌,偎在韦氏身后两肩狂抖,李真真攥着酒盏捶桌,酒全洒在裙摆上,就连骊珠也特特走到武崇训面前,伸出一根指头在面皮上刮着笑他。
“三哥羞羞脸。”
至于瑟瑟,目光灼灼,在人脸上扫来扫去,看得很是仔细。
武三思父子的长相很有共性,眼尾沉而短,眼神温柔,头发格外丰沛,金冠束不住的老大一蓬,总掉几缕在耳畔,武崇训和弟弟武崇烈样貌相近,都是周周正正,温润文士的样子,待到武三思的年纪,斯文还在,可是眼下常泛乌青,就仿佛很辛苦。
看得太久,武崇训耳根一点红晕慢慢染到面颊,有趣得很。
她抿抿唇才要专心吃菜,忽然想起什么,一眼转过来看张峨眉。
张峨眉倒很平静,隔岸举杯与她遥遥一碰,不等她反应,仰脖一饮而尽。
“诶……”
瑟瑟觑着眼,不知该怎么称呼这位神秘的女郎。
就瞧两位小县主的熟稔尊重,她绝不是那种旁支亲戚依附而来,自愿为妾的小家女子,却能忍受梁王府屡屡不对客人正式介绍,就这么不尴不尬地作陪。目光一转,又看见流苏站在身后替她挽着整张雪白狐狸皮大裘,比起她这件的宽大松软,李真真那件简直见不得人了。
“要比就比面孔身段,你强得多了。”李仙蕙拿帕子掩着嘴。
瑟瑟付之一笑。
“这间屋子里,谁是看外表的?二姐也傻了。”
李仙蕙点头,语声愈低,“你不理她,她沉不住气,定要来找你。”
第12章
“神都人真是弯弯绕绕,一丁点事情弄得这么麻烦。”
瑟瑟望了望外面天色。
许是太初宫中也在宴饮,北边半边天幕都叫猎猎火烛熏得发红,雪粒子从天而降,飘飘洒洒,如浓雾,似柳絮。瑟瑟素来爱饮酒,在家便没人拘束她,今日尝了京中佳酿,更难停杯。
韦氏与武三思举杯连碰,越说越来劲,索性划拳,李显俯在案上微微起鼾,梁王妃不耐闷热,走去后堂更衣,独骊珠人来疯,火红的衣裙,一时在这桌上,一时在那桌上,笑声又尖又亮,妆点得这场家宴成功极了。
成套的大曲演奏完毕,换了单支笛子的小调,耳畔终于安静下来,侍女撤下冷掉的佳肴,盛上白瓷碟子里折出花样的热帕子。
瑟瑟两个看着李仙蕙行事,原来神都贵女喝酒,要比手到鼻尖前,让大袖垂下来遮住嘴,才能擦拭唇边酒渍。李真真歪着头取笑规矩太多,却喜欢那帕子浸过木樨水,用完了,还留一缕馨宁的香气,在深夜里沁人肺腑。
侍女鱼贯而出,高低窈窕的身影映在屏风上,像剪纸。
瑟瑟饮得快了些,耳热脸红,心口砰砰跳,遂命搬个绣墩来搁在身侧,软团团倚靠上去,冰凉丝帕盖住脖颈,手撑额角稍歇。
细细看来,王府的侍女装扮果然别致,银丝小花钗,白线挑衫配桃红裙子,蓝纱帕子掖进臂环,还沾着隐隐的酒香,两个长随垂手从后门进来,一眼不敢看席上女眷,引着武崇训走到窗下。
隆冬时节,旁人都挂厚茧帘保温,独梁王府豪奢,地龙、熏笼全开,烘得室内热气蒸腾,所以支摘窗没关死,留着一线细细的气口儿。窗外金钩低垂,从瑟瑟的角度看过去,恰可见弯弯的钩角倒映在湖面上。
月光太亮,把朱红的窗纱滤成了淡淡的桃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