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一出生,她似乎便因为投胎的不当而低人一等,那些来自父祖、嫡母乃至于同辈的无视与轻慢也有了正当的理由,无可指摘。
除却圣上,似乎还从未有人这样完全笃定、且温柔地说过这样的话。
她想,皇帝每日所面对、要花费心思斡旋的正是天底下最博学、最睿智的一群人,或许比她的父祖还要精明,比她耶耶所蓄养的全部妖姬美妾还要娇媚,但是他也从未对她流露出理所当然的轻慢。
那种令人安心的雍容并不是来自于他至尊的身份,带给她全新的认知,他又是那么地有力量,好像无形间就颠覆了数年间的认知。
告诉她,她也是值得人喜欢的。
圣上正想问一问她渴不渴,手写字写的酸不酸,忽然见她落泪,不觉怔然:“瑟瑟学了太久,是不是累了?”
杨徽音低着头,小手在两侧的衣袖中胡乱寻找,也没有找到自己每天随身带着的帕子,只好不得体地用衣袖抹了抹。
皇帝较起真来也只哄过朝阳,但却没有切实研究过孩子的脾气,即便是现下,也是有些弄不明白情况。
“我……我只是有些想家,”杨徽音抹完了眼泪,有些闷闷,她瓮声瓮气道:“我听人说,圣人派了我阿爷去凉州了……”
她寻了一个蹩脚的借口,但是也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听说凉州民风与中土不同,耶耶他好像是个文官罢?”她眼泪汪汪道:“圣人也会派他上阵吗?”
圣上并未把对她父祖的处置安排作为一种饭后谈资说与她听,固然是存了几分刻意,然而当她知道之后询问也不会追诘是谁告诉了她。
“不过是叫杨卿去为朕分忧,凉州也不是什么虎狼之地,”圣上恬淡地安慰她道:“瑟瑟的阿爷若是识趣,自然会早日平安回来的。”
……
杨文远这一遭来回不过一月,就是寻常钦差出巡也没有他这等来去快捷,用不到他剿匪、也不用他去顶替大理寺惯熟的差事。
——他刚一下马,凉州牧便已经将清河郡王与长安往来截获的书信全部封好登记造册,只待他打开查验了一回,便又封好,请他代为转呈天子。
其中还有不少是出自他们杨家的。
相比于臣子间的勾结,清河郡王之死的真相在圣上眼中大约也没有那么重要,他硬着头皮回京复命,表面上顺顺当当的一桩差事,他却当出了许多辛酸恐慌。
驿站八百里加急,太上皇的病情到中途的时候便已见好转,调养数日便乘水路继续前行,不日即将抵达帝都长安。
圣人仁慈,或许还肯留一线生机,可是太上皇焉能饶得过随国公府满门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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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紫宸殿中,身为钦差的杨文远头一回站在离圣上这样近的地方述职,但这样的荣耀他此刻却并不是很想得到。
皇帝凝神听过,微微笑道:“朕倒是不曾想过,清河郡王在朝中竟是这等好人缘。”
在座被宣召的臣子大多都是在册之人,虽然圣上不曾叫杨文远宣读人名,然而听闻此等锥心之言,心中有鬼者无不两股战战,皇帝若是早有察觉,那么他们的命运自然也早就定下来了。
杨文远本来不想这样早回京,然而这事由圣上来处置,总比请太上皇来更好些,他咬牙将整理好的名册双手呈上,“恭请圣上御览。”
“不必了,”圣上瞧见何有为递上来的名册厚度,随手掷在了桌案上,淡然道:“杨卿做事,朕一向是信得过的,把这些东西都烧了罢,朕今日倦得很,没有心神来瞧。”
皇帝突如其来的优容叫在座的臣子几乎不敢置信,只是这一片死寂里却又蕴含着各自的无尽震惊。
杨文远本来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却也不曾想过圣上会这样轻巧放过,一霎那,四肢百骸都被凭空注入了新的力气,然而面上却仍是有些忸怩迟疑:“只是……”
“魏武多疑,尚且有焚信的胸襟,”圣上坦然扫过诸臣,面色沉静如昔:“私下往来唱和的家信,也不必整理得这样整齐,倒像是僭君的罪证了。”
天子恩威并施,实在是意外之喜,臣子们虽然猜测是否与太上皇即将回京有关,但是听到圣上这句话,知道皇帝的态度是只诛一人,不问其余,那就足够了。
“不过清河郡王,一介宗室,手却伸到朝廷中来,总是不妥,”圣上道:“咎由自取,虽然天令其灭,到底也是朕之子侄,教凉州牧斟酌料理,着礼部筹备后事罢。”
圣上鄙薄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堂侄,那么凉州牧也未必会多当一回事,后事办的或许体面风光,只是那也都是做给别人看的,增的也是天子的颜面。
入了暑天,紫宸殿书房内摆放的却没有冰鉴,内侍们抬了火盆进来,让众人瞧见书信与册子被焚尽才算罢休。
圣上又说了些别的朝事才叫人退下,那些都与杨文远不大相干,虽说周身还有被炭火熏烤过后的热汗,然而他满心的欢腾需要全身的力气才能克制不流露于形色。
毕竟光他所知道的,他的阿爷随国公与清河郡王的信件来往数量,可谓第一。
他斟酌该怎么回府,先寻了父亲从长计议,但是当他随众人起身,圣上却唤了一声:“杨卿留下。”
这类被皇帝留下的旨意大多叫人心惊胆战,杨文远所思也不外乎如此。
他顿在原地禀了一声是,抬头却见圣上笑着在瞧他,目含审视。
杨文远心中一凛,低下头去。
“杨卿此去凉州舟车劳顿,实在辛苦,”圣上也站起身,他与杨文远年岁相去不远,但却存了几分客气:“不知想要什么赏赐?”
“臣能为圣人分忧,乃是份内应当,何求赏赐?”
杨文远这话倒是出自真心,他一路舟车,心火上的煎熬远胜于身体的劳顿,然而到最后随国公府竟然如此轻易地逃脱过去,颇有大难之后的庆幸,哪里还敢奢求赏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