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绿春到北京,蔺雨舟走得很辛苦。在你在他身上却看不到苦难的痕迹。他像绿春柔和的山风,轻轻流淌进这座大城市,来的时候几乎不带有任何声响。他从不奢望不切实际的东西,唯一执着的是理想。他的情感不汹涌、不热烈,他从前甚至能想象自己的晚年,在某一个陈旧的家属楼里,一个人独来独往的晚年。
直到李斯琳的出现。
她也像轻风,来时没有声响,只有发丝、衣角、流过汗的肌肤得以感知。她存在久了,让人误以为轻风是寻常,终于在没有一个没有风的日子里,他明白了,风离开了,他疲惫的身体没有了抚慰。
“蔺雨舟。”李斯琳轻声唤他:“我想起为什么我上一次要粉刷家里了。”
“为什么?”
那时二婶无意间跟李斯琳聊起李润凯和吴瑕妈妈当年想要一个小孩。他们再婚时候还年轻呢,两个人感情又好,再要一个孩子很正常。
“那为什么没要呢?”
“要了,不小心掉了。”
李斯琳回忆很久,应该是她十一岁那年。起初是她去爸爸家,变成了爸爸在做饭。他做饭时候哼着歌,洗干净黄瓜让李斯琳啃,吴瑕妈妈在卧室躺着,李斯琳问她是不是不舒服,她笑起来很幸福,却说:“好像有一点感冒。”那个月一直这样,她周末去爸爸家,都是爸爸做饭,吴瑕躺在卧室里。
再后来有一次,爸爸还是在做饭,但吴瑕妈妈在哭。那时她不懂,以为他们吵架了,还跟朋友说:“我爸爸不会又要离婚吧?我爸爸会不会离婚上瘾?”
二婶见李斯琳在思考,意识到自己大嘴巴说错了话,就赶忙打自己嘴巴,但她又觉得这么大事李润凯不可能没有跟李斯琳说过,但她也不敢再多说什么了。
李斯琳从前就觉得自己所谓的幸福童年是她想象出来的巨大泡沫,为了彰显她的幸福,别人嘲笑她的时候她总是说:我有两个爸爸妈妈,我的爸爸妈妈都寻找到自己的幸福,但他们都只爱我,因为他们永远不会有别的孩子。
他们永远不会有别的孩子,是李斯琳在父母离异后安慰自己的最好手段。无论发生什么,她对此都深信不疑,因为他们的确没有别的孩子。
他们试图要过别的小孩,只是那个小孩不小心掉了。李斯琳对于幸福的基本想象维持在一个掉了的小孩上。她觉得这不够善良,也不太喜欢成年人的伪善。
那天她到了家,决定重新粉刷自己的房间。她本来就不喜欢那个颜色,但因为李润凯喜欢,她还是想取悦爸爸,让爸爸开心,所以同意刷那个颜色。当新的颜色盖上去时,李斯琳觉得自己完成了内心的一次革命。
李斯琳讲这些的时候并没有哭,多少年过去了,她早已进化成一个“酷女孩”,不太喜欢为了这些事掉眼泪。她不喜欢伪善、逢迎、市侩,她喜欢一眼就能看透的东西。
所以在2017年的夏天,她第一眼看到蔺雨舟的时候,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流光舞动。
“那这次为什么又要刷墙壁呢?”蔺雨舟问道,但答案他其实已经知道了,他只是想让李斯琳倾诉。
“我的内心又要革命了。”李斯琳抱紧他:“我觉得我似乎也可以拥有一个温暖的家。这个家墙壁的颜色我真正喜欢、有无论我去到哪里都会等着我回来的人。在灯火辉煌的夜晚里,我知道有一盏灯属于我。我再也不用漂泊了。”
蔺雨舟抱紧她:“睡吧,晚安。”
“那么,晚安啦。”
李斯琳翻了个身,把后背嵌进他怀抱中。头脑中盘算着不如把次卧改成书房,反正他们不需要那么多房间睡觉了。
在粉刷到李斯琳卧室那天,蔺雨舟路过蔺雨落到瑜伽馆,请姐姐吃午饭。姐弟两个好久没有单独吃饭了,两个人决定去吃他们从前最喜欢吃的烤鱼。
那时两个人都没有什么钱,每当蔺雨落发工资或蔺雨舟拿到奖学金都要庆祝,庆祝的时候就吃烤鱼或者烤肉。蔺雨落吃饭的时候跟蔺雨舟说小小蔺的事,过了一个月,又比上个月聪明了,现在不仅更会看脸色,还会拿捏爸爸了。如果她想做什么,妈妈或者阿姨不让,爸爸到家后她就会憋着小嘴巴嗷嗷嗷告状,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要爸爸去猜。爸爸猜对了,她就哇一声哭出来,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李斯琳每天都念叨想让你和姐夫自己去旅行,然后她把娃娃接到家里来带。”蔺雨舟复述李斯琳的话:“孩子么,有什么可生的,我干女儿最好玩。”李斯琳甚至怂恿过蔺雨落再生一个,不如这个让她带算了!顾峻川气个半死,让她闭嘴:我身边的蔺姓女人没有让别人管的道理!何况那是我女儿!趁早断了你这无知的念头,好好做人吧?
蔺雨落听完咯咯笑。作为蔺雨舟的姐姐,她从前真的是一个刺儿头,为了自保和保护弟弟,能跟任何人干上一架,厉害得不像话。就连顾峻川都要被她干趴,哪怕他嘴硬总是说那是他让着蔺雨落。现在她可是有了点变化,也还是好斗,但斗争形式更温和了。
“你就准备在李斯琳家里住着吗?”蔺雨落问:“你姐夫说想把他在李斯琳家附近那套三居给你们住,我拒绝了。”顾峻川考虑得比较长远,以他对蔺雨舟的了解,他应该不会再爱上别人了,李斯琳也是个钻牛角尖的。那么这两个人,大概率会在一起很久很久了。在一起很久,也有一定几率结婚生小孩,说实话,顾峻川想让他们小孩的居住环境好一点。但蔺雨落拒绝了,她对顾峻川说蔺雨舟是成年人,有自己的想法和骄傲。蔺雨落懂弟弟的自尊,她是万万不会让他辛苦尽力的秩序坍塌的。
“我知道姐夫对我好,也谢谢姐理解我。”蔺雨舟对蔺雨落说:“我盘算了一下,连攒再借,加之今年房产市场不太好,我可以去五环外首付一套三居室。”
“首付多少算了吗?”
“二百多万。”
“你有多少?”
“我能凑出一百二十万。”
“好的,我借你。听好了啊,借。”蔺雨落了解蔺雨舟,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开口,说给他会吓退他,说借,他就要制定归还计划了。果然,蔺雨舟开始了。他把自己的财务情况向蔺雨落一五一十汇报一遍,包括股票、跟同学们做的小投资、工资收入、兼职收入等等。如果以5个点贷款利率来算的话,他应该七年可以还清。
“还有绿春的民宿呢?”蔺雨落头脑也好用,在蔺雨舟算账的时候她也帮他算账,从前蔺雨舟从不提绿春民宿的盈利,因为的确有几年不太好,但现在不一样了,这一年开始生意很好了:“老宅是咱们俩的,当时改建民宿你也拿了钱的。亲姐弟明算帐,你不跟我要,我也要给你的。按照现在的情况,今年你大概能分到25万左右。所以我提议,你用十年民宿收益抵押吧。这10年,赚再多我也不给你,算起来你吃亏的可能性大。”
“姐…”
“听我的。”蔺雨落打断他:“小舟,我知道我结婚了,以后你很大可能也会结婚,按照世俗的想法,我们都该融入新的家庭结构了。但咱们两个不一样,我们即使融入新的家庭结构,命也是捆在一起的。姐姐不是伏地魔,你也不是啃姐族,谁敢当面说这种话,我能当场骂回去。绿春民宿的钱你本来就该分,包括去年你拿出的二十万参与的营地投资,未来也会按照比例分给你。我们就要这样明算帐。好吗?”
“但如果亏损,我也要共同承担。”蔺雨舟说。
“行。亏了一起倾家荡产呗,反正我们从绿春来的,还怕什么回到绿春?这点魄力咱们姐弟还是要有的。”
时光飞快,从前姐弟俩在这样的庆祝时刻聊下一份工作、聊蔺雨舟为了去核研所该付出的努力、聊下一年他们姐弟会是什么样的境遇,而这一次,他们聊到了房子,聊到了蔺雨舟未来可能要组建自己家庭的可能。
蔺雨落至今都记得十五岁的蔺雨舟,在父母去世后,躲在安置房里不言不语,人很快瘦得脱相,一遍一遍走在那条山路上,去到父母的坟墓。那时他们都不敢想象未来,未来在他们心中是巨大的黑洞。
那时的蔺雨落对弟弟唯一的念想就是:先活着,活着就好。她先行来到北京,吃尽了苦头,在夜晚来临的时候满脑子都是我和弟弟又活过一天。
他们从这样的痛苦中爬出来,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世界坍塌时候的痛苦,以及世界重建的辛苦。
“姐,你要不要喝奶茶?”每次吃过饭蔺雨舟总要请蔺雨落再喝点什么,这一次他也还记得。
“好啊。喝什么?”
“李斯琳发现了一个新的喝法。”
“我知道,那个芋泥。”
“对。”
蔺雨落笑了。关于自己的好朋友成为自己弟妹这件事,感觉很奇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