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凝眉伸目展,把坐榻搬到对面,又将两张榻亲亲热热地并拢到一起,紧贴着他坐下,头靠上他的肩,一手穿过他的臂弯环住,一手握住他骨节分明的大手,摩挲着他手上的茧子,轻笑道:“阿兄最好啦。”
他无奈,僵了一下,随她动作。
两手交握了会儿,阿凝又抽出手,将他微蜷的手摊开,指尖顽皮地顺着他手上的纹路滑来滑去。
他的目光落在那只顽皮的手上。这是一只白皙修长,指尖圆润可爱的少女的手。那个跟在他身后迭声唤阿兄的小团子已悄然长大。丝丝缕缕的怅然在心间盘桓,他举杯饮了一口酒,“阿凝长大了,需开始相看人家了。”
她的指尖轻戳着他的手掌,“阿兄今日是怎么了,说话和我阿娘似的”,那指头又由戳转为磨蹉,“我不想长大,也不要嫁人,若能一辈子留在阿兄身边就好了。”
他眉梢微挑,抽出手,失笑道:“说什么傻话。”
阿凝的手追上他那只悄悄潜逃了的手,一把将其捉了回来,热意从她的掌中源源不断地流入他心里。
她继续玩着他的手,“哪里傻了?凭什么女子生来就要嫁人,成日也只能对着一个丈夫,整日除了相夫就是教子,好生辛苦无趣。若是夫妻不睦,姑嫂难处,妾室奸猾,还要平添许多烦恼。哪里有在家舒服。”
他闻听此言,轻笑起来,点了点她的额,顽笑道:“你说的倒也不错,若你打定主意不嫁,阿兄养你一世也无妨。”
她顺杆而上,双手环住他的腰腹,“若是要嫁,必要嫁一个比阿兄更出色的男子,可这世上再没有比阿兄更英俊体贴的男子了。”
他轻抚她的长发,“你都没怎么出过吴兴郡,怎知这天下无更出色的男子。”
那弯含笑的桃花眼望着他,烛火映照着她清凌凌的眼波,“就算更出色,也不会比阿兄更体贴。”
他唇角上扬,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又拍了拍她的肩,“赶紧起身,一会儿要宵禁了。”
她动也不动,脸不红心不跳地胡扯:“今晚想睡在这儿,昨日做了噩梦,今晚不敢睡。”说完又紧了紧手臂,接着道:“好久没和阿兄手谈了,我想和阿兄下棋玩。”
言罢用一种你要是赶我我就哭给你看的眼神望向他。
他任她予取予求惯了,实狠不下心来赶她,只得吩咐仆人去崔府报信。
两人到榻上坐下。
她执黑子,他执白子。
黑子飞压白右下角,又诱白子深入,顺利吃了对方几个子,但她不敢掉以轻心,恐其有什么后招,手夹着棋子迟迟不落,思索片刻才继续落子。
烛光跳动,映照在他清俊的侧脸上,他不疾不徐地落下一子,气定神闲地举杯轻啜一口香茗。
她想起幼时他教她下棋,总是先喂她几子鼓励她继续下去,而后又能根据她的水平和进展调整与她对战的水准,棋风温和,不会让她输得太难堪,甚至为了让她高兴还会故意输给她。
他虽与她的母亲姐弟相称,却并无血缘关系。只因当年顾家大爷久久未育,夫人偶遇一行脚僧,说他们本来命中无子,若是能先抱养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则子息自来。
巧的是几日后,仆人出门置办年货,却看见府门外躺了一个女婴。那女婴眉心一点朱红,正是她的母亲。
她母亲长到七岁,顾家大房也没能添上一男半女,于是众人都道被那和尚骗了。却不想正是那一年,妾室桐云有孕,次年生下一个男婴,便是现在的顾家大郎,顾珂。两年后顾夫人又生下一个男孩,便是顾珩。
故而她本该唤他舅舅。
他长到五岁时,母亲便驾鹤仙游而去。一年后妾室桐云被扶了正,表面上对他疼爱有加,行的却是捧杀之法。因此他很是顽皮不逊了一段时间,直到奶娘病倒,临去前殷殷嘱咐了他许多,才渐渐敛了脾气收了性子。
自此无论寒暑,夕寐宵兴,弓马经卷,无一不精。
虽和父亲关系冷淡,行事又遭大哥阻碍,却步步为营掌控了顾家泰半的生意和府兵。
大楚永安南渡后,也并不像大部分江左豪族子弟一般,将渡江而来的侨姓世族视作丧家之犬或纯粹的竞争对手,而是主动结交以王珣为首的一班大臣,在力保自家土地权力的情况下,令家族先人一步,与南渡诸族结盟,并向官家投诚。
故而在其他诸族一边为保留自己的私产良田、私兵部曲而斡旋,一边恼恨官家不给他们实职时,顾家已在南楚朝堂上站稳脚跟。
而顾氏也因此与有着“三定江南”之功的崔氏比肩,成为江左两大武力强宗之一。
虽则最后争虏将军兼义兴太守的位置还是落到了大哥的头上,但和父亲的关系也有所改善。
官家为缓解南北氏族间的激烈矛盾,更兼以制衡各豪族,施行了一系列举措,并打算再给予南方氏族一些实职。而此次王瑾来参加顾府宴席,便是有意拉拢,想令顾氏私兵成为支持裴氏的一支力量。
他虽有意应下职位,但仍认为顾氏不可与野心勃勃的裴瑾过从太密。
他沉着地连下几子,将先前埋下的伏线收合,盘上风云渐起。
人人都道他温和可亲,可这些年来并未见他与谁关系热络,若说是君子之交淡如水,那这水还真是清澈到了可见游鱼的地步。
他将她捧在掌心呵护了八年,容忍她的小性子,指点她的学问处世。
她执拗地唤他阿兄,他也每每应下,并不要求她改口。
几番厮杀过后,黑子突出重围,却无法再进一步,白子损失不少却依然可攻可守。
片刻之后,这局棋以白子略胜半子告终。
抱琴将崔凝扶起,两人回到客房,崔凝又遣她回去找顾珩要那个自己睡惯了的枕头。
回去拿了枕头,抱琴正要出门,顾珩狭长的凤眼扫过她,眸中带了月般的冷清,淡淡开口道:“女郎身边不可太久无人,若是夫人知晓了,恐会不大高兴。”
她低头应是,放轻了手脚出门,又转过身把门缓缓带上。
待她出门,顾珩唤了松烟进来,吩咐了几句。
虽则有油水的地方必有老鼠,可那夜明珠有市无价,一旦流出必会被察觉;纵然再胆大,也不至于蠢到在宴前动手,除非有什么非动手不可的理由。
而若真是那苏若晴所为,要做这样的事,单凭她一个恐怕还不够。
她一介孤女,寄居在顾家,又无多少银钱傍身,如何使唤得动家里这群惯会拜高踩低的奴婢,更何况这种事一旦被发现就毫无退路。
再者,就算要动崔凝,也不必在顾家的宴席上动手。
顾珩转动着碧玉杯,眸色渐深。
那边抱琴带了枕头回去,服侍完崔凝梳洗便去隔间睡了。
抱琴躺在床上,手在枕头下摸了片刻,却发现绢花不见了,这才想起可能是落在了杜若那里。她一会儿想着这么晚去找杜若恐不合适,一会儿又可惜那绢花用料上乘做工精细,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好一会儿,终是爬了起来,一路摸黑到了杜若所在的下房。
好在此时还不算太晚,下房里的其他人也都不知去了何处,刚巧只剩了杜若一个。
杜若正躲在被子里自渎,正到那登仙妙处,却听见脚步声逼近,一下便神清目明,手立时便停了,僵着半边身子装睡。
注1: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宋远?跂予望之。谁谓河广?曾不容刀。谁谓宋远?曾不崇朝。——《诗经·国风·卫风》
注2:“官家难称,吾欲行冒顿之事,卿从我乎?”颜等伏不敢对。——《晋书·石季龙载记》
故而此时也称皇帝为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