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之末,薛预泽的后院里开得最艳的是凌霄和桔梗。
宁昭同垂足而坐,指着那一架艳得惊人的地栽凌霄:“我记得这个东西的根系很难处理。”
薛预泽递来一杯带冰的饮料,盘腿坐在她旁边,语调悠然:“没事,凌霄在北京过不了冬。”
“?”她欲言又止,“那你每年重新种?”
“也没有每年,开年如果想看就移一株过来,不过这两年都移了。”
宁昭同轻哂一声,喝了一口:“你真是造孽不少。”
鱼也是,凌霄也是,非给人移到不合适的地方来,就看一阵子。
薛预泽含笑:“我认罪,以后下地狱慢慢赎,只求宁老师不要嫌弃我。”
“我没资格嫌弃你,”她一口气把饮料吸完,吐出一口清冽的气,“我杀过的人比你弄死的鱼多多了。”
“……”
薛预泽难得有那么无言以对的时候。
“啊,吓到你了?”
“不是……”他顿了顿,都有点不好意思了,“还没聊过那么厉害的话题,一时不知道说点什么。”
她自顾自笑了一阵子,笑完轻轻扬了一下下巴:“杨云建那时候是不是发了我一条视频,我抱枪朝着周围扫的。”
薛预泽一下挺直了背脊,面色稍微严肃了一点:“是。”
“那不是合成的。”
“是,我找人鉴定过。”
“那是16年,我在叙利亚,”宁昭同把目光投向烈日下的凌霄,微微眯起眼,“我在一个战争贩子手底下打工,替他处理所有失败的实验个体。处理,你看到的就是其中一种方式,更多的则是让我一刀抹了脖子,掩埋在一个很糟糕的地方。”
他呼吸一滞:“什么?”
她从腿边摸出一把军刀,看他下意识躲了一下,她安抚地笑了一下,弹开刀柄的开关:“别怕,我就是给你秀秀我玩儿刀的技术。这刀老陈送我的,我现在基本不坐公共交通,就随身带着。”
那一把造型奇特的军刀在她指尖转动,金属冰冷肃杀,却有种如生的灵巧。薛预泽按捺下心绪,将饮料放在一旁,问出了第一个问题:“16年,你多少岁?”
“二十吧,记得不太清了。”
二十岁,叙利亚战区,失败的实验个体。
他吸了一口气:“官方任务吗?”
她笑笑:“最开始是,但后来不是了。”
“什么意思?”
“我是跟随一个有密级的调查团一起去的,签过合同,也见过公章。但我们所有人在落地经历的第一场轰炸里就全被打散了,之后我就一个人在战区兜兜转转,遇见过很多人,直到被德里亚捡回去。”
“德里亚?”
“对,记住这个名字,一个脸很长头发全白了的意大利人,是个神父。”
他认真记下,也提出疑问:“这个调查团很可疑。”
“是,但二十岁的我没有足够的判断能力,这份文件来自院里,我师兄,就是傅东君,也会一起去。他有个当将军的爹,我寻思骗也不会骗到他身上来,于是从始至终我就没有怀疑过一下。”
那位傅先生也在……
他沉默了片刻,拍了拍她的肩膀。
宁昭同按住他的手:“我应该算比较幸运的,17年美军在叙利亚投放战斧,我被炸了一下,也因此被一直关注着叙利亚局势的沉平莛注意到,把我包机送回了国内。师兄就要惨得多了,他被关了一年多,德里亚在他身上做了实验。好在他算是比较成功的个体,坚持到了救援队伍来的那一天。”
薛预泽有点稳不住呼吸:“到底是什么实验?”
“硬要定性的话,应该是开发人体潜能,”她顿了顿,“你的肌肉密度会变得非常高,于是力量和速度会有惊人的长进,当然,激发这种能力需要契机。另外,他会使用大量的麻醉药品人工塑造肌肉记忆,让试验品成为最完美的搏击机器。”
他觉得不能理解:“人工塑造的肌肉记忆怎么会是最完美的?”
“当然不够完美,但德里亚认为会有最优解,”宁昭同嚼了一块冰块儿,舌尖在凉丝丝的冷气里倒转,“不过,就跟你们那核心成分一个逻辑,他不能断定他训练的合理性,但是实战效果确实很好。”
这应该算是一个玩笑,但薛预泽完全笑不出来。
“别板着脸,你笑起来好看。”她劝道。
他便努力笑了一下,因为假笑习惯了,看上去还不算太别扭:“这种改造有副作用的吧?”
“都不用说副作用了,我杀过的人都数不出准数,你就知道成功率了,”她顿了顿,直接把他想知道的扔了出来,“对于成功的个体,最直观的副作用是短命,因为基代非常高。”
他心头猛地一跳。
那些一直压抑的不安终于找到出处了,薛预泽喉间发哽,片刻后才找到声带:“你说你基代很高……意思是,你也接受过这种改造。”
她的回答很简单:“嗯。”
她也接受过。
他彻底沉默下来。
午间燥热的风轻轻吹过,一院植被窸窣作响。
宁昭同也不看他,慢慢把话补全了:“我不知道德里亚到底什么时候确定我是最合适的个体的,总之,我去美国念书,他宁愿顶着被FBI发现的风险都要搬到普林斯顿来守着我。你知道我因为心因性猝死办过葬礼吧?估计那也是德里亚操作的。师兄和聂郁,就是我以前那对象,都是现役军人,也没办法来美国查明情况……我在24年的时候醒过来,很幸运地跑了出来,但德里亚对我还有执念,前不久去非洲也是因为他。你看我回来那样子就知道我没摊上什么好事儿。”
薛预泽都觉得窒息。
他自认自己应该是接受能力比较强的人,否则也不会那么容易就接受了她两千多年前的曾经,可他此刻却实在压不住汹涌的心绪。
他的爱人竟然经历过人体实验?还是一个比较成功的个体?
“我说这些不是想讲故事给自己贴金,实际上光聊起这些东西我就不算太愉悦……”宁昭同回过头来看他,“薛预泽,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喜欢我,但我道德水平低,回应你也没什么负罪感。我说这些是想跟你交个底,你估计不是想沾我什么光,但跟我做朋友也是非常麻烦的一件事,因为我就是这么个麻烦的人……除了如今的状态,我没办法回应你更多的期许了,甚至我都不知道我能活到哪一天……我真的会给你惹麻烦的。”
这下他反应过来了,稍稍坐正了一点:“宁昭同。”
“干嘛连名带姓叫我?”她不满。
“你先连名带姓叫我的,”薛预泽失笑,然后比了个打住的手势,示意不聊这个了,“那你能不能稍微给我一点面子?你每次避嫌的时候我都觉得你待我特别生分,我什么时候说过怕你给我惹麻烦了?”
“你别总想在话头上压我,你想过我说的到底是什么麻烦吗?”她神情稍微严肃了一点,“我从美国醒来之后,半年时间经历了十一场枪战,追击者都是冲着我来的,而那个时候我身边甚至一直有一位海豹队员在保护我。”
薛预泽又有点迷茫了:“海豹,你是说SEAL?”
她那么复杂的背景,怎么会跟美国军人有关系。
“那就是另一个很长的故事了,”宁昭同把剩下的冰块倒进嘴里,冰得口腔都发疼,但强行忍住了,许久后才继续道,“你没有道理要来趟这种浑水。跟你交个底儿,别往外说,当年那份文件的确有问题,我们已经在查了。”
一份有密级的去战区的文件……
薛预泽能感受到里面的不祥气息,但实在不明白她的意思:“你为什么说会给我惹麻烦?”
她都没想到他问的还是这个问题,有点无奈:“你是认真问的吗?”
“是,我不理解,你的意思是我们的关系会让你的这些、嗯,仇人?反过来针对我吗?”
“他们没有那么容易针对你,绕这么一个大弯也实在效率太低了,”宁昭同语速放慢,“但是我在做的事,很轻易就能影响到你。我是说,他们不会奔着你来,但你跟我在一起,我会连累到你。”
薛预泽若有所思,片刻后,点了下头:“我懂了。”
她微微松了一口气。
“感觉很有趣!”
“?”
宁昭同轻轻给他肩头来了一下:“认真点儿!”
不错所料,他立马很夸张地表示自己受伤不轻,然后整个人躺在她腿上:“宁老师,我不可能现在放手。”
她低头:“嗯?”
他看见她长长的睫毛透过阳光:“你的计划,我很想参与;你的余生,我也不想缺席。”
余生。
她心头微微一动:“你是认真说的吗?一句‘余生’这么利落就出口了。”
“当然,我是成年人,我为自己说过的话负责。至少我有信心,即使我们不能像现在这样走到最后,当个朋友应该也没问题吧?”他话说得很开,又笑,“你活了两辈子,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人活着什么才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