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边,快追!”
隆隆铁蹄声越来越远,萧泓眼眶通红,嘴中嗷唔乱叫,他挣扎着,手脚却丝毫不得动弹。
夜色渐渐退去,天色渐渐泛白。
宋逸一路奔逃着,骑兵在他的身后追逐高喊,不少暗卫都已死在了州军的刀剑之下,厮杀的声音回荡在这一片山谷。
一夜追逐,马儿已经疲惫不堪,走到一处山崖时,终于不支倒地,宋逸摔在了地上。
秦州司马追上,一刀将一个暗卫砍倒,鲜血洒在皑皑雪地,红的刺目。
他驱马来到宋逸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用马鞭指着他,语气难掩傲慢,“宋氏的人又如何,今日不还是落到了我手上,不过,我还是很佩服你,明知死路,义无反顾。”
宋逸看着倒了一地的暗卫,鲜血已经将着一片山谷的雪地染红,在初生的阳光下,耀眼刺目。
“可今日,你就只能葬送在这荒山野岭了。”
秦州司马做了个手势,州军提刀向宋逸逼近。
宋逸嘴唇微颤,身上血迹斑斑,脚步缓缓往身后的悬崖退去。
临行前,他就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母亲似乎已经察觉到此行的凶险,可她没有阻拦自己,而是对他说——
父为忠臣,汝为孝子,忠孝之道,萃于一门。【注2】
银色的刀锋上倒映出他平静无波的眼神,他从自己的眼神中看到的却不是面对死亡的恐惧,而是一丝遗憾惋惜。
西山梅花开的正好,可惜,他再也看不到了……
永平十三年正月,建安城笼罩在一片阴云密布中,丝毫没有新年的欢喜气息。
齐州军与京师各处兵力都已戒严,做好备战的准备,建安宫中的众人都在焦急等待着秦州的消息。
这一日,魏云卿登上景山,抬起头,遥望着西边的天空。
已经过去大半个月了,算算时间,宋逸他们早就该从秦州回来了,莫不是真的出事了不成?
胡思乱想之际,杨季华脚步匆匆上山,气喘吁吁禀报,“皇后,广陵王回来了。”
魏云卿心里一咯噔,抬步下山,雪后山路湿滑,可她丝毫顾不得几次将要滑倒的危险,匆匆下山,往式乾殿而去。
式乾殿。
萧泓一身狼藉,风尘仆仆,虚弱憔悴。
他从怀中取出薛太尉的答书,一路狼狈逃离,纸笺早已在怀中皱破的不成形状。
萧泓把答书呈给萧昱,显然还没有从一路逃命的恐惧中回神,哑声道:“陛下,薛太尉薨,秦州起兵谋反了。”
秦州谋反在萧昱预料之中,他并不意外,他接过答书,没有立刻打开看,而是沉声追问,“怎么只有七叔一人回来,宋逸呢?”
萧泓心中仿佛被刺了一下,面含痛色,一字一句回忆着,“那一日,薛太尉自尽后,秦州文武起兵谋反,派人追杀我们,要用我们的血祭旗誓师,告慰薛太尉在天之灵。宋逸为了掩护我脱身,独自引开追兵,坠落悬崖,生死不明。”
魏云卿甫一进殿,便听到了这个消息,眼前一黑,脚下一软,险些瘫倒,宫人连忙扶稳她。
杨季华脑中一片空白,她踉跄着走到萧泓跟前,难以置信,“什么叫生死不明?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吧?”
萧泓低下头,神情凄愁,无言以对。
杨季华转身背对着他,痛苦捂上了脸。
殿中气氛变得沉重起来,魏云卿无措地走到了萧昱身边,拉住了他的手臂,寻求他的支撑。她有点儿害怕,惶恐无措,总觉得有一个生命,因她而消散了,愧疚在心底蔓延,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萧昱身子颤了一下,他甚至连转头看魏云卿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不知道要如何安抚鼓励她,才能安慰她,又不会显得那样凉薄无情。
魏云卿拉住的,是他攥着薛太尉答书的手,萧昱手指颤抖着,紧攥着答书一角,将要打开,却又一顿。
萧泓又道:“宋逸要臣转告陛下,薛太尉叩谢陛下不杀薛氏满门之恩。”
萧昱眼神一动,心中五味杂陈,艰难将答书缓缓移至眼前。
打开后,萧昱呆呆看着答书上那几个字,脑中嗡的一声,一片空白,睁大了眼。
一抹红迅速蔓延眼梢,他好似一下子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肩膀无力的耷拉下来。
一段年少时的舅甥对话浮现脑海——
“舅舅,你说我是天子,是天下之主,既然我是最大的,那为何我还要一直被管束,不得自在呢?”
一身蓝袍的文士手执书卷,嘴角挂着如父亲般的慈笑,慢声告诉他,“朝廷一计,都关乎万民生死,因此上位者,更该对手中的权力怀有敬畏,谨慎对待笔下的每一个决策。陛下虽是君主,可终究年少,于政务未悉全貌之前,更该以敬畏之心去学习,而不是急于发表建议。”
“那我长大了,洞悉全貌之后,就可以发表自己的看法了吗?”
“长大后,陛下就可以亲政,执政大臣自是要还政陛下的?”
“那他们不还我翅膀的话怎么办?”
蓝袍文士愣了一下。
孩童萧昱继续说着,“我感觉自己就像那笼子里的鸟,翅膀虽然在身上,却被剪了羽毛,想飞飞不动,想飞飞不高,他们想把我驯化在笼中,让我永远做他们的掌中雀,永远无法逃离。”
薛太尉惊讶于年幼的天子的聪慧,为他的机警而赞叹,他面含欣慰,看着远方,意味深长道,“他们不还,那舅舅就赔你一对翅膀,让你在天空自由翱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