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教侧过脸,两人的面颊斜斜地面对着,看上去像是正在亲密对话,又像是正在剑拔弩张地对峙,主教那碧绿而幽深的眼睛中射出冷淡的光芒,“兰德斯,是界限根本就不存在。”
国王笑了一声,笑得带了些讥诮,“不存在?”他面颊上的皮肤因发力而逐渐紧绷,“尤金,我以为有些规则是彼此心照不宣的。”
“真巧,我也这么认为,不过看来我们彼此心照不宣的不是同一些地方。”
“我允许你在精神领域里发挥作用,你可以统治人的精神,发挥宗教的影响力,在那个层面你怎样伟大我都可以接受,至于别的,”国王语气极为冷酷,为了叫主教知道这和任何他以前的退让都不同,那没有转圜的余地,“我绝不允许。”
“那么你就高估了你自己手中的权力。”主教的语气也同样冷酷。
“你以为是你聚集起来了宗教的力量?是你允许我伟大?兰德斯,你错了,那股力量就如同雪球,只要你推动它一下,它就会越滚越大,而且永不停止,即使是你,也没有权力让它停止。”
国王提着拐杖的手向侧面的方向指了指,“我现在就出去宣布叫他们解散回家去,你觉得他们会不听我的话?”
“他们一定会听你的,”主教面色淡淡道,“虽然我在莱锡看似很有声望,但这大部分都取决于你的退让与妥协,真要让他们在我们之间做选择,但凡头脑清楚的人都该明白怎么选——”国王的脸色缓和了许多,然而主教却话锋随之一转,嘴角讥讽地扬起,“您大概就是这么自大地认为,所以才会觉得自己对我的行为有指手画脚的权力。”
“听好了兰德斯,我早已向你阐明过宗教的力量会在整个大陆复苏,莱锡将会是起点、是中心,可惜你对我的话产生了误解,以为我只是将宗教的力量像献上权杖一样献给你,为你做统一大陆的助力么?”
“是,有一部分的确是,我说过我们会合作的,容我再提醒你一次,”主教的语气恶狠狠的,不留情面,简直就像是在教训国王似的,“我选中你是你的荣幸,不是我的。”
“兰德斯,你的一大缺点就是感情用事,我可不是说你因出于爱我而对我作出了许多让步,恰恰相反,你正是以爱来粉饰你那出于理智的选择,将一切都包装成情圣的举动,好让自己什么好名声都占,这真太虚伪了。”
“让我们来把话说得明白些,你能阻挡宗教法庭的建立吗?你不能,因为城市法庭和王室法庭都对你虎视眈眈,他们之中有许多人都很想将你拉下马,叫你做不成这个国王,而宗教法庭会站在你这边,我不否认我将帮助你,这的确是我们说好的。那么我要在法庭上赦免巴奈特,你又如何能够反驳我?除非你想让你所有暗处的敌人都看你的笑话,找你的破绽。”
“巴奈特既然已经被赦免,那么像他这样的人才就该得到重用,我恢复了他的贵族身份,其实你心中也是乐见其成的,你知道他会对莱锡起到什么样的作用,而且一旦巴奈特重新做回贵族,当他的脚重新踏入他所背叛的地界,为了捍卫自己所处的贵族阶层的利益,那就意味着他必须去将剩下的革命党也全部妥善处理,而且他又是个有良心的人,你对他儿子有救命的恩情,他绝对会把这差事办得漂亮极了。”
主教鼻梁微微皱起,那令他显得有些凶狠,“兰德斯,你所做的一切选择都对你自己也有利处,不用将它们全推给你了不起的爱情。”
“这就像我们之间的合作一样,合作是什么?合作是你得到一些,我也得到一些,不是你得到全部,然后再高高在上地决定施舍给我什么。”
“你听好了,你可以现在就去叫他们全部离开,一个都不许加入骑士团,那么我也会离开莱锡,请你克制住自己情圣的冲动,这绝不是出于情感关系的威胁,我的意思是我会去寻找新的君主,找一个明白自己该付出什么来交换宗教力量的君主,而不是成天觉得自己付出了许多,自以为宽容又深情的自大狂。”
主教的语速非常之快,几个词语连在一块儿,语气低沉铿锵,简直将这一大段话说成了慷慨的演讲,中间没有给国王留下任何打断的机会,国王像被接连不断的子弹射向了面门,他面颊发烫双眼发红,头晕眼花,他想要大吼,想要提起拐杖在膝盖上将拐杖折成两段,要不然他真发泄不出去那狂怒的情绪!
太刻薄也太冷酷了……
在经历了这么多,在他无数次真诚的表白过后,主教对他的评价竟是如此的不堪入耳,他对他的感情被他贬得什么也不是,包括他这个人也是,虚伪、自以为深情、自大狂……
国王脸上的肌肉发抖,手掌按住的拐杖尖深深地插入地面,随着国王的手臂也正在颤抖摇晃着,他身上包围着熊熊怒火,即使是被树木遮挡了大半,那群围观的青年也感觉到了气氛似乎一触即发。
国王调整了呼吸,开口叫人完全感觉不到他此时正在盛怒之中。
“你有许多事都从来不跟我打招呼就去做,从你离开莱锡偷偷去见巴奈特开始就是,你认为这是你的自由,不错,你当然不必事事都知会我,可你口口声声说我们是合作的关系,你何尝又将我摆在合作伙伴的位子上过?恕我直言,比起合作,这听上去更像是利用。”
“或许在你看来,我们的合作本质就是互相利用,说得更难听一点,就是互相算计,可我认为的合作却是恰恰相反,我认为我们应当彼此坦诚相待,凡事都多多商量讨论,将我们各自的力量结合在一起,变成一股更大更强的力量。”
“我不知道为什么,仿佛从一开始你就把我当作假想敌似的,你说我对你是高高在上的,那么你对我呢?我请你问问自己的心,你有没有将我视作与你平等的个体?你难道不是正在处心积虑地想要站在比我高的位置上?”
“我不容许你建立军事力量,那对于现阶段的莱锡来说太吃力,也会引起其他国家的警觉,你的动作太密集了,这本身对壮大宗教的影响力也并不算得上最妥当,时机并不成熟,我想既然我在你心里是个虚伪的情圣,那么你也应当知道我所说的这番话是客观的,不是出于任何情感上的因素。”
“另外,罗克的布莱迪国王邀请你过去做客,你可以去考察看看他是否是你理想中的英明君主。”
国王深深地看了主教一眼,提起手中的拐杖。
“同时,我也建议你选拔少量的青年作为骑士来为你的旅途护卫安全,你放心,这同样是出自理智上的建议,不是出自我对您自以为是的深情让步。”
国王转过身,肩膀擦过身边的树叶,发出利落清脆的响声。
主教站在原地,面庞随着国王离开的方向转动。
国王拄着拐杖穿过人群,青年们向国王行礼,国王没有理会,一口气上到了马车,哈伦跳上马车握住马缰,对着马车内道:“陛下,谈话似乎进行得不太顺利?”
马车内一片寂静,哈伦耸了耸肩膀,唇角向下撇,根据他学的历史而言,王室与宗教的较量可从来不是什么简单的事。
主教从花园深处走出。
“主教,”布尼尔迎上前,“怎么样?国王似乎很生气?”
主教用之前说过的一样的理由敷衍了过去,“国王就是那样糟糕的脾气。”
布尼尔小声道:“国王的脾气算不上糟糕吧。”
主教完成了在骑士胸前用圣水画十字的仪式,按照他预想的那样招募了五十名出身高贵身体强健的青年。
招募结束时,天色已近黄昏,夕阳照在莰斯堡教堂上,整个建筑连同那些规整的植物一起像一幅美丽的油画。
主教坐在自己房间的窗前,单手撑着额头,神色若有所思的。
今天兰德斯似乎是真的伤心了。
在某个瞬间,他甚至感觉到了世界力量的波动。
他是故意的,故意将兰德斯说得那样不堪,将他的爱也说得什么都不是,至于为什么要那么做,那其中的原因就复杂得多了。
想叫他伤心?想折磨他?想瞧瞧爱到底有多么坚韧,能承担得起多少?还是因两人之间越来越没有什么矛盾,所以他故意要去破坏他们日渐和谐的关系?
……
主教垂下手,手指拨弄着桌上的钢笔,兰德斯临走时说的那些话都并不激动,可不知为何令人感觉情感强烈无比,每字每句都留在了他耳朵里,仿佛余韵很长。
钢笔被手指推出去,咕噜噜地向前滚动,又被手指扣住,再次咕噜噜地滚动。
这无聊的游戏持续了一段时间,主教放下钢笔,双臂交叠地放在桌上,侧躺着将脸枕在手臂上。
照理说,无论如何,今天他占据了上风,兰德斯被他气得情绪剧烈波动,那其中应当有很多乐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