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夫人真是未雨绸缪才叫他带了这些仆役来,他在顺天府的家里,可谓两袖清风,看门脸就是个兜比脸干净的清官。
这是个三进院子的府宅,进门茹茹先将狗笼子放在地上,打开门,放花将军“冲锋陷阵”探路,花将军个头已经长到最大,却仍是条黄白花的矮脚小狗,在院里上蹿下跳,看得那几个迎出来的丫鬟小厮掩嘴偷乐。
“青娥,这里又是大老爷的家吗?”茹茹初来乍到,知道这儿远,却想像不到和江宁到底有多远,她不大喜欢这儿,想回江宁去,揉揉手,“青娥,我想奶奶和老祖宗了。”
青娥起初也不喜欢顺天府,迈进红漆门却一下陷进了这个地方,这宅子仿佛具有生命,守候她已久,等着她赋予它更为完整的意义。
她看向冯俊成,他侧过身,坦然将这屋檐下的一砖一瓦呈现在她眼前,青娥望向小院,茹茹和花将军在院里奔跑,她心里霎时五味杂陈又喜又悲。
这是个全然陌生地方,没有人认识她,更没人了解她的过往。
“我当初要是相信你,和你来顺天府就好了。”她后悔五年前自己没能下决心和他离开,“要是我当初跟你来了顺天府,我也不会到钱塘,不会招惹上那些人和事…”
她悔不当初,明明在笑,却滑下一滴泪来,她还记得自己只答应来做人证,玩笑道:“真叫可气,要是我当初跟你来了顺天府,这儿早就是我家了。”
“现在也不迟。”冯俊成说的却不是玩笑话,拉上她的手进门,“你说你躲我五年有什么用,还不是要跟我回家,走吧,我带你进去看看,有些空荡,你慢慢填。”
长到二十五,青娥有了她第一个家,迟来五年,眼下也被人虎视眈眈。
可牵他手迈过门槛的一刻,那些惴惴不安和提心吊胆都变得微不足道,她才晓得原来回到家关起门来是这种感觉,居然可以天不怕地不怕。
第58章
再说回没能从冯家带走青娥的秦孝麟, 他怒不可遏,恨不能追到顺天府去,却又不知道青娥是不是跟着冯俊成离开了江宁。
那晚青娥去了哪里与他而言尚未可知, 猜测她跟着冯俊成走了, 可又拿不出证据, 因此也不好一怒之下疯传些什么惹恼了冯家。
冯老爷只说自个儿劝了冯俊成,他说他心里有数, 自会掂量清楚孰轻孰重, 应当不会到顺天府去告秦家的御状。
彼时秦培仪一听,想发火又发觉自己棋差一着,让冯家人钻了空子, “这叫什么话?那是劝住了还是没劝住?他到顺天府去会不会找我秦家麻烦?”
“劝住了。”冯老爷笑了笑, “秦兄弟你且看, 到时都察院会不会给你下达信函。”
秦培仪简直咬牙切齿, “冯兄, 难道你忘了我们两个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冯老爷颔首,“可那不孝子不听我的话, 有什么用?”他起身下逐客令, “冯俊成已经不是我的儿子,我不认他这个儿子。”
怕说到这儿秦培仪还听不懂, 冯老爷乜目冷声,“我和你才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他和我,不在一条绳上。即便我和你出了事, 火也烧不到顺天府他的身上。”
秦培仪怒气冲天, “你这是在逼我对令郎不利!”
冯老爷反而一笑,“这就要秦兄弟自己想清楚了, 该说的我都和他说过,劝没劝住只有他自己知道,但你要阴他,他一定立马拉你秦家下水。”
那日秦培仪摔门走后,冯老爷枯坐桌前,久久没有做声。
顺天府多长家槐,树身高大,花朵嫩黄,这树分明在南方也长,就是没有这儿的看上去高大,大抵是这儿地广人稀,不似金陵秦淮一带繁华,因此地更阔,树也更高,就连天都变得又淡又远。
青娥清早睁开眼,将手枕在脸侧,透过湘色的帐子打量这间屋,迷濛蒙只见螺钿的柜子码在妆奁前,透亮的西洋镜斜对着床,只照得见她一双脚,探在被衾外边,动一动,镜子的纱帐也动起来。
这屋子没有在江宁时的宽敞,摆设也简单,只是连日头也偏爱她的窗,透进来的暖黄一片,投在她床下一隅。
茹茹从青娥身后探出头,小脑袋乱糟糟睡成鸡窝,赶了那么久的路,难得睡上踏实一觉,两只眼睛都肿得像是水缸里的望天小鱼。
“青娥…”茹茹将脸蛋埋进青娥腰间,昨夜分明是头挨着头睡的,这会儿翻来滚去横在铺里,抱着青娥,抬起一条腿缠在她身上,蹭得她衫子直往上跑。
小脚在青娥肚子上蹭啊蹭,暖暖滑滑的,又凑上去闻青娥的发香,茹茹心满意足,小手探进口里嘬着,眼皮一点点阖上,这就又睡着了。
冯俊成从屋外边进来,隔着帐子瞧见这一幕,青娥掣过一点被子给茹茹盖上,低头在她茸茸发顶香上一口。
青娥转脸瞧见他,探手掀开床帘,扯扯嘴角小声与他道:“你一进来我还在想,在这儿该叫您大爷,还是称一声官人。”
“都好。”冯俊成在她身侧坐下,一身绯红公服,只还未佩戴乌纱,发际束了一条抹额,更衬脸孔白净。他团了她手到掌心,瞧见茹茹有些忍俊不禁,“怎么和小熊崽子似的,睡个觉都要扒在你身上。”
青娥在枕上动动脑袋,从他掌中把手抽回来,“才刚到,今天就要覆命去了?”
“先到吏部衙门。”他晓得她在担心什么,“秦家案子尚未查清,不会轻易上疏弹劾。这案子有关茶法,牵扯甚广,眼下我要先拿出证据上奏万岁爷,等都察院从杭州知府以及往年南下的巡茶御史着手调查。”
青娥害怕秦家报复,却没有说话,她既无法鼓励他放手去查,也不能劝他不查。
眼睛一闭,“你去吧,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什么时候要人作证,我就帮你指证。”
他哪需要她出来作证,该在钱塘收录的证据和证词早就跟着属官抵达了顺天府,拿官衔压她逼她下山,无非是个哄她同行的办法。难道只许她骗他,就不许他唬一唬她了么?
冯俊成俯身亲吻她睡醒红艳艳的两片唇,指节刮刮茹茹的小脸蛋,“你放心,我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你和茹茹再受委屈。”
青娥怅然睁眼,张开一条没被茹茹压住的胳膊,要抱抱他。冯俊成微微笑,手托乌纱躬下身,下巴点在她圆润的肩。
青娥轻轻问他:“我有什么好的?嗯?”
冯俊成也轻轻答:“你好在,如果我是个女子,就想做个你这样的女子。”
“如果我是个男人,我就恨死你了。”青娥假做蛮横,却伸手揽着他腰,“因为你太好了,你自己都未必知道你有多好,你是这世上最好的男人。”
湘色的帷帐随门外微风鼓动,帐里人影交叠,呢喃细语,茹茹在睡梦中被惊扰,小脚微微动弹,花将军趁红燕不备,夹着尾巴悄悄溜进厢房,蜷身在床下的一隅阳光里酣睡。
顺天府吏部手里握着成千上百个官员的升迁贬谪,和应天府颐养天年的氛围不同,顺天府的衙门时刻都有根紧绷的弦,好在这时节没有科举和升迁考核,因此并不太过忙碌。
冯俊成将厚厚一沓南下巡抚的见闻整理成册,清晨送到司礼监,静待皇帝审阅。下晌吏部左侍郎曾亭光得知冯俊成人已抵京,差人往他家中送出邀约,请他得空在家吃顿便饭。
那送信的人去到冯宅门房,隐约听见门里有小孩嬉闹的动静,连忙退出去,仰头看看牌匾,是小冯大人家啊,这才一年不到,不可能认错路。
门房见他满脸错愕,当即笑道:“没走错没走错,门里笑闹的孩子是爷在江宁老家的女儿,这趟也给接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