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娥喘匀了气,问:“王兄弟,你将茹茹带哪儿去了?”
王斑见她焦急,不大好意思,挠挠胳膊,“今天府里摆戏台子,爷突发奇想要带小茹茹看戏去,我就替他将人接过来了。”
青娥愕然,“问过我意思了?他要你带你就带?”说罢,她噤了声,别开眼去。
王斑是冯俊成的人,不听他的听谁的,她哪来的立场问王斑的罪,人就是容易忘其所以,得寸入尺。少爷疼她,她还真拿自己当个主子了。
她不再说话,绕开王斑往那扇月洞门去,门里笙歌鼎沸,喝着满堂彩,她不可能进去,只能躲在一株芙蓉花后头往里瞧。
那么多个衣冠济楚的背影,青娥一眼找到了人群里的冯俊成,今日他着青金色圆领袍,领口滚了圈锈红的云纹,腰背挺括气度卓然,单手撑腮怡然看戏。
茹茹坐在他腿上,小脑袋目不转睛盯着戏台,这是她第一次瞧这么盛大的热闹,小嘴巴微张,哪怕听不懂半句,也为戏台上精心粉饰的人物痴迷。一时忘了出门时墙角捏了一半的泥人,也忘了摇尾巴陪她和泥的花将军。
她昂着幸福的小脑袋,迟来地享受这份本该习以为常的喜悦。
戏台上耍起了绸子功,茹茹跟着左看去,右看来,大人们拍掌叫好,她也拍掌叫好。冯俊成见茹茹去够桌上甜瓜,捉回她小手,往里塞一粒葡萄。
青娥瞧着瞧着,急切变作喜悦,又变作酸楚,回转身,不在意地掸掸裙裾,假装没这回事地走了。
晚些时候冯俊成将茹茹给送回来,这回破天荒没避着人,左右传闻铺天盖地,也没什么好避的。
青娥便也将人请进来,给他沏了茶吃,门大开着,不时有院里仆役站在外头老远的地方探头往里望。
茹茹好高兴,花将军一个劲往她身上跳她也没工夫理睬,两条小短腿倒腾着学台上小戏给青娥看。
“青娥你看,那个人是这么走路的,像是漂着的!”
冯俊成进门时也喜笑颜开,只是青娥看得出,他不是真开怀,他不过是在这不可挽回的现状面前,顺水推舟,仍想要不计后果地往前走。
天气热,青娥拿巾帼一角在脖颈揿了揿,看茶给他,“我就知道叫郭镛看见了准没好事,这下要不了多久,你江宁家里都要写信来了。”
冯俊成应了声,眼里却有温和的流光浮动,“你不怨我领茹茹去看戏?”
青娥淡淡道:“早晚的事,这都不是我能决定的了。你带茹茹去看戏,她高兴,我也高兴。”她只忧心一件事,“不过…你应当还没有告诉他们吧?”
冯俊成晓得她的顾虑,微笑道:“还没有,即便要告诉,也不是让这里先知道。”
茹茹在边上卖力表演,不知道他们嘴里的主角是他,又因为迟迟没人理睬,去够青娥的手臂,“青娥,青娥,你看我。”
赵琪在边上装聋作哑好一会儿,大约是觉得自己和茹茹在这是有些碍事了,拄上拐棍去牵茹茹,领她到间壁偏屋去。
“走走走,别吵你娘说正事,我看你我看你,舅舅先看你,等会儿青娥再看你。”
茹茹撅起嘴,颇感扫兴地去牵舅舅手。
赵琪刮她小嘴,“挂个油壶正好。几个小白脸咿咿呀呀有什么好看的,比我变戏法还好看?”
只他二人一个腿短,一个腿残,走得实在太慢,好不容易进了偏屋,青娥就在嘴边的话也晾凉了,说出来干巴巴没什么起伏。
她瞧着冯俊成,声音很轻,“…你要带我和茹茹回江宁吗?”
冯俊成眼睛都被点亮,他以为当中还得有一番波折,“你愿意?”
青娥颔首。
冯俊成如释重负一笑,打开了话匣,等不急将她宽慰,“横竖这事都是藏不住的,倒不如趁这次带茹茹回去给老祖宗磕个头,他们或许对你有看法,但你别管他们怎么说,只想着我们两个,还有茹茹。等跟我去到顺天府,就再也不必看人脸色。”
他说起二人的将来,澄明的眼睛熠熠生辉,一如十九岁时坚定。
可青娥知道他这五年心智成熟不少,心思远比以前深重,目光长远,想事情也比以前周到。
他在有意掩饰心里的顾虑,其实他应当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青娥不知道那打算是什么,但肯定比一顿藤条来得严厉。
江宁冯家的人可都见过她,也好在只是见过,不晓得她的底细。
因此青娥也心存侥幸,不信前边是死路一条,即便真是死路,也想碰运气,看能否起死回生。
于是她对他笑,“那好,你只管挑个日子,我跟你回去。”
“下个月。”
冯俊成爽朗做下决定,清隽的脸上喜悦溢于言表,“且等我将手头茶税的事处理停当,之后在钱塘也就没什么事了,你我到江宁,再到浙江其他几地走访一圈,也就回顺天府了。”
青娥忘了适才谈话似的,顺势换了话茬,“怎么在其他几个地方就只是走访一圈?”
“这不是没料到能在钱塘查出个大的。”他笑了笑,隔着融融烛光将她仰视,“其他几地也有属官去了,这一回,我也只顾得上钱塘了。”
青娥知道他在拿钱塘喻人,心里却没多少欢喜。
二人一坐一站,脸孔都挂着掩饰思虑的笑。青娥想蹲下身去伏在他膝头,亦或是就这样张开双手将他抱一抱,一抬眼,门外却是六七双明里暗里将他们盯着的眼睛。
往后她一举一动,都要让无数只探究的眼睛盯着。
冯俊成顺她目光看过去,那帮胆大好事的仆役又作鸟兽散。
他冷哼,“瞧见没有,你越闪躲,人家越觉得你好欺负,我怎么不知道你是个好欺负的性子?”
青娥叫他逗乐,笑起来,“我就是叫人欺负得多了,才有个不好惹的性子。”
她蹲身枕到他膝上去,“我知道,他们这是还觉得稀奇,过几日你我在路上挨着走两回,你看他们还稀奇不稀奇?只会觉得你我就该是这样。”
她越说越轻,安慰自己似的,“其实这样也好,起码在相见的日子里,不必再找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