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你在怕什么?”
青娥转回身,回握他的手,与他五指相扣,“明知道情债难偿,还这不行那不行的。你莫不是盘算着五个月后等我还不清,就将日子顺延?”
冯俊成沉默的眼睛果真泛起波涛,青娥忽而一笑,“叫我说中了?你怎么这么喜欢我?我有什么好喜欢的?就因为我骗过你,是你第一个女人?”
青娥忽而惊叫一声,原是被他利落打横抱起,搁在了桌案上。她侧躺在桌面,肩膀、胯骨硌得生疼,腕子又被他单手控住,两腿踢打。
“有什么好看的!我不给你看了!”
冯俊成掀起她右侧衣角,饶是有了准备,仍旧触目惊心。
那儿原是凝脂若玉般的细腻,而今横着几条狰狞的疤,如同百足蜈蚣,附在她身上,啃噬她的肌骨。眼下痂衣掉落,露出粉红新肉,在她挣扎过后成了更为秾艳的桃粉色。
腰侧一热,她猛然扭脸看向冯俊成,“别碰!”
却见他眼下绯红,指尖颤抖,轻缓触碰她的疤痕,他的手并不冒犯,就好像行过她的伤痛,只是为了感同身受。
“够了没?”青娥咬牙别过脸去,眼泪不争气地落下来。
他总算放开她,让她缓缓坐起身,青娥抹一把泪,挑眼瞪他,冯俊成并不介怀,拇指揩去她眼下泪痕,青娥却撇嘴哭得更厉害。
他拢她在臂弯,手掌轻轻拍抚在她光洁的后背。
她曾被瓷片划伤,疼过又结了疤。
冯俊成还记得,青娥会在重阳节买茱萸簪在自己鬓发,在上元夜里打扮得漂漂亮亮出来见他,哪怕孤儿寡母不好招摇,也要在鞋面绣鲜艳的果,将自己妆点。
她那么爱俏,怎容忍身上疤痕?
青娥靠在他肩头哭得好伤心,咧着嘴放声痛哭,他便珍视地亲吻在她眼下,将那些咸涩的,无处吐诉的悲伤替她收好。
青娥别开脸,用力地推开他,跳下桌案,把地上的衣物狼狈地捡起来穿上,抽噎道:“茹茹醒了,就叫王兄弟送回来。”
说罢,夺门而逃。
之后三日,青娥都没有出现在冯俊成的面前。
他不着急,没事人一样忙自己的。今时不同往日,五年前凡事由她主导,五年后轮也该轮到他了不是吗?
赵琪醒在青娥逃避冯俊成的第四天,这段日子王斑每日领大夫去给他吊命,参汤不要钱地灌,多亏他身上外伤多在皮下,否则极易腐烂引发溃败之症,一旦开始烂了,才是真的无力回天。
第一个发现赵琪醒过来的人是茹茹,她一如既往趴在床边看舅舅,只等傍晚吃了饭,大老爷回府,就去找大老爷玩。
正拿着两个木头娃娃在赵琪身上演对台戏,忽然发觉舅舅的眼珠在眼皮子底下动了动。
茹茹手上的木头娃娃正打得焦灼,戛然休战,被丢弃在地。
“青娥!青娥!舅舅醒了!”她转身去找院里帮婆子做活的青娥,笨拙的叫杌子绊了一下,‘噗通’趴下,下巴嗑在地上。
青娥听见响动便往屋里赶,进屋就见茹茹已经含着泪花爬起来,面朝她,一手指着床上,一手捂着下巴。
青娥哪管得上赵琪,蹲身查看茹茹。
“张嘴。”她伸手去掰她小嘴巴,往里望了望,还好没咬到舌头,“你说你急什么?他醒了还能跑了不成?”
茹茹本来想坚强一点,给墙根看热闹的花将军做个榜样,青娥一抱她,她就忍不住了,两只眼睛发起大水。青娥抱起茹茹,转身去看床上,就见赵琪已睁开眼,朝着她们笑。
他鼻青脸肿笑得极其难看,一开口,更是杀鸭子般难听,“……茹,茹茹,担心舅舅,是不是?”
说完,猛烈咳嗽一阵,偏脸朝床下呛出一口黑血,溅得遍地都是,青娥赶忙放下茹茹拿水去浇,赵琪迷迷瞪瞪笑看着她,和做梦似的。
“看什么看?”青娥将水泼出去,蹲下去拿猪鬃刷洗洗涮涮,“一醒过来就给我找活干,巴不得你不要醒了,死了算了。”
赵琪喑哑道:“你没了…我也想死了算了。”
青娥蹲在地上举目瞪他,两只眼睛却是红彤彤的,赵琪咧嘴笑,扯着伤处,痛得面目全非。茹茹上前去给他吹吹,赵琪疼完这一阵,浑浑噩噩两眼一翻,就又睡了过去。
彼时冯俊成正在巡茶的衙门查税,不知道府里赵琪醒了。
据县衙账面来看,是看不出什么,可任谁都晓得,赋税征收永远是财政一大难题,百姓要想偷税,大可以隐匿人口、瞒报田地,官府除了派人挨家挨户调查,根本别无他法,即便调查,也未必查得清楚。
先头查盐的时候,冯俊成就查到十几亩盐田没有归属,不知道从属谁的名下,从未交过赋税,一查起来就到处碰壁,一问三不知,相互包庇,就好像那盐田是海里龙王趁夜上来晒的,根本没有主人。
不过盐田到底惹眼,硬要查起来还是相对容易,只要肯下功夫走访,照样能揪出幕后之人。茶园便不太一样了,茶树种植山中,而山林里树木葱郁云遮雾罩,谁家隐瞒土地,根本无处查起,即便走访,也走不完钱塘成百上千座山峰。
冯俊成翻看完近年茶税卷宗,在秦家那几栏多看了两眼,郭镛在边上清清嗓子,极其不自在。
冯俊成在卷面轻轻点指,却像是戳在郭镛心窝里,“秦家只有八十亩茶园?”
郭镛笑道:“大人别看秦家山多,可一座山又能有几亩能种茶的地?”
“徐广德呢?”冯俊成食指顺著名录往下划,找到徐广德的名字,“徐家都有五十亩地,秦家会只有八十亩?”
“那也差不多啊大人,山多不代表地多,地多不代表亩产多,亩产多——”
冯俊成侧目看去,“亩产多不代表要交的税多?”
“不不不。”郭镛连连摆手,“亩产多税也多,只是秦家上交的茶税从来和亩产对得上号,他们家大业大,犯不上逃这点茶税,这要是一经巡抚查证,那不是自讨苦吃,得不偿失吗?”
冯俊成若有所思哼笑了声,“郭县令说得属实有理。”
大约是郭镛见化险为夷,有些掉以轻心,非得补上一句,“就是,您看秦家庄上一共也就多少家奴,那要是土地多了,他们也根本管不过来,春茶一年只那么几天能采,种了采收不完,不是白白浪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