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入葭月,劝知堂中又没有烧炭,安远侯身上只着了单衣,看着并不暖和。他若有所思地将干涸的砚台磕了磕,半晌,才叹出一口气,将那封书信重新递回元蘅的手中。
“你知晓杜庭誉多少?”
安远侯冷不丁地问她。
元蘅不明此言何意,只答:“是淳和二十六年,一甲第二名,后授翰林编修,接着进了内阁,兼任礼部尚书。再然后……就辞官入文徽院了……”
再详尽的元蘅也记不清楚,只知晓他在仕途顺利,前途一派光明的时候忽然辞官,只在文徽院中传道授业,再不搅扰朝堂的浑水。
说他不够圆润,可他偏又是最懂得韬光养晦的。
“你没记清楚。他任礼部尚书之时,又兼管二皇子教导事宜。”安远侯打断她的话,“那时帝后和睦,二皇子闻澈就是无可置疑的皇储,杜庭誉便相当于太子之师。”
能坐到那个位置又备受皇恩,就算是担任太子之师也是没什么惭愧的。元蘅并不明白安远侯今日提起这些是什么意思。
安远侯继续道:“你知晓文徽院代表着什么,也当知晓杜庭誉放弃高官厚禄也要留在文徽院的用意。”
世家门阀把持朝政,兵权旁落纷争。
文徽院建立伊始,便是皇帝想要清洗官员的身份,真正让寒门士子能够进入朝堂。那时便立下规矩,文徽院中学业出众的学子是不必参与科举春闱,可以直接为官的。
在最初的北成这十分奏效,无数人挤破头要往文徽院中来,一时间人才济济。可是这样的景象并没有维持太久。
皇位更迭几次,外戚干政愈演愈烈。世家将目光转向了可能威胁他们地位的文徽院。
后来入院的学生良莠难分,这里逐渐不能起到擢选官员的目的,反而成了朱门权贵将儿孙送入仕途的契机。就连都察院左都御史陆从渊,亦曾是文徽院的学生。
“我明白了。”
元蘅道,“杜司业是陛下心中最适宜的太子之师,他身后站着的又是无数要通过春闱实现抱负的士子。他如今守着逐渐没落的文徽院,算是……”
算是对世家的反抗。
但元蘅没说。
安远侯淡淡一笑,将自己袖口上挽些许,将信高置书阁。
“他曾算是太子之师,如今却什么都不算,因为没人是太子。他喜欢自己的这个学生,想将他推到那个位置上去,这也无可厚非。只是蘅儿,他若是将注意打到你的身上,我便不能容他了。”
她头一回见安远侯如此严肃的模样。
那封书信看似是欣赏,他却怕是利用。
虽说若有美玉,藏之不义。但这美玉若是自己的亲人,他宁可使之蒙尘,也不愿她陷入暗涌。
“外祖,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杜司业应当不是那种人。”
褚清连在世之时常提起杜庭誉,言谈中从不吝惜对他的称赞,说其人高风亮节是君子风骨。
“那你说他是哪种人?若不是为了扶持闻澈做储君,他为何要辞官寂寂留在文徽院中?”安远侯似乎对他有很大的成见,但是因为平日也没有打过什么交道,说话的底气却不足。
元蘅在跟前坐下,提笔在纸页上写上一个墨字。
——陆。
安远侯捏着宣纸的一角,凝视着那个字许久,没出声。
元蘅将笔搁回原处,道:“当初太后谋逆案牵连甚广,皇后被幽禁、姜家满门抄斩、闻澈被远放俞州,究竟是谁明哲保身分毫未损?是陆家。杜庭誉一生劳苦功高,为何陛下就那么心甘情愿地将他放在文徽院再不启用了?”
“这……”
“恐怕不是不启用,是从未停用。”元蘅道,“文徽院不复当初了,陛下需要它,就需要有人去做这件事。杜庭誉所作所为若只归结为替闻澈争储,那还是将他的用意想浅薄了。”
此时安远侯才真正去看了元蘅。
她分明还是那般瘦削的模样,跟这些年从衍州送来的画像没有任何分别。
他欢喜元蘅生得漂亮,与她娘亲一般无二,但是却从未想过,元蘅竟通透至此。
早在之前他便听闻了元蘅守城之事,他虽惊叹于元蘅所为,但毕竟从未亲历,也无法明白其中艰难和元蘅的能力。
可是就是现下的一段谈话,他才终于觉得为何沈如春那般容不下元蘅,亦明白了为何杜庭誉只是见了一篇文章便写信送来侯府。
半晌之后,安远侯的面色才没有那般冰冷,而是挂了丝浅淡的笑意,问道:“所以你是很想与杜庭誉一见了?”
元蘅去文徽院的本意就是如此,但是那时她并没有得到这样的机会便离开了。如今杜庭誉竟然主动相邀,她自然是求之不得的。
“不胜荣幸。”
***
“真病傻了?”
闻澈伸着手背去探宋景额间的温度,但是却被宋景有气无力地用手挡开了。
宋景抵着拳低咳了好几声,才皱眉看向闻澈:“你身上什么味?”
闻澈伸开双臂嗅了下,思索了下坦然道:“药味。”
“你也病了?不像啊……”
宋景拧着眉看他,分明气色极佳,还颇有些来看他笑话的得意,哪里有半分病容?
但闻澈没答,反而懒散地起了身,推开窗子看向外面,喃喃道:“落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