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力士动了一下,就气喘吁吁,痛苦地紧皱起眉眼,他拼命克制住喘息,劝说她道:“九娘,我没事,你不要难过。”
谭昭昭侧过头,飞快擦拭掉自己的眼泪,俯身端了碗,道:“你不方便吃,我喂你。”
高力士顿了下,他的手动了又动,无论如何都抬不起来,挤出一丝笑道:“好像又回到了刚见你时,你见我手臂有伤,要喂我用饭。”
谭昭昭将高力士抬手的动作悉数看到了眼里,她心痛如绞,佯装轻松道:“是啊,那是你年纪虽小,却很是倔强,还爱逞强,现在还一样,与小时候一样倔。到老以后,估计也是个倔老翁。”
高力士胸口一阵翻江倒海,他用力压制住,就着她的手吃了两口汤。
以往最爱,甜滋滋的汤吞下去,很快他就克制不住了,紧闭着嘴,看向了塌边的痰盂。
谭昭昭随着高力士的视线看去,恍惚了下,将碗一放,取了痰盂递上前,高力士俯头狂吐,连五脏六腑都仿佛要一起吐出来。
吐完之后,高力士的脸色更加灰败了几分,靠在软囊上,连呼吸都已无力。
谭昭昭哀哀望着他,手伸过去,颤抖着覆上了他搭在被褥外,枯瘦如柴冰凉的手背。
高力士缓缓地道:“没事,我没事。”
谭昭昭看着他变黄的眼睛,终于忍不住问道:“三郎,你为何要这么做?为何要这么做?你可是在报复我?你若是恨我,想要报复我,直接杀了我就是,何苦要折磨自己!”
高力士长长喘了口气,就那么静静望着她,想要说话,却终是放弃了。
他不恨她,一点都不恨,舍不得。
她毫不犹豫拦住他,不要吃,她从不曾负他,他如何恨得起来。
可是,他欠了先帝的命,无论可否还清,他都要偿还。
这是他们彼此的亏欠,逃不开,是命。
灯火哔啵,风吹得占风铎声响不绝,高力士胸脯起伏着,手不知从何处来的力气,翻转过来,覆住了谭昭昭的手。
谭昭昭一动不动看着他,他嘴唇翕动着,却没发出声音,除了喉咙发出急促的喘息。
她看懂了,他在说,九娘别哭。
她没有哭啊,莫名其妙地抬起空着的手拂上脸,满手满脸的泪。
谭昭昭不知坐了多久,直听到张九龄在焦急唤她:“昭昭。”
谭昭昭抬眼看去,张九龄神色憔悴,眼都熬红了,他沉痛地道:“昭昭,三郎去了,我们出去,让人进来收敛。”
谭昭昭再看向塌上的高力士,他平静地躺在那里,好像是在安睡一样。
案几上的酒酿煮蛋,蛋花蛋黄贴在碗上,已经变得干涸。
谭昭昭心里空荡荡,脑子也一片空白,她什么都感觉不到,也没有哭,忘了那些恨与报复,脑中奇异地闪现着一个念头。
到临终时,他没能吃到曾最喜欢的酒酿煮蛋。
回到长安城,谭昭昭病了一场。
张九龄一边忙着朝堂的事情,一边张罗处理高力士的后事。
高力士的丧事办得很是风光,张九龄写了折子上去,赞颂了其功劳与对先帝的忠心,新帝很是感动,追封他为扬州大都督,陪葬于皇陵。
谭昭昭张九龄回来说了,她静默半晌,道:“也罢,三郎不愿意回岭南道,能陪在先帝的身边......”
她没再说下去,她也弄不清楚,高力士是愿意见先帝,还是想要亲自到他面前赔罪。
他已经还了先帝一条命,至少他不亏欠,应当是两清了。
她欠他的,这辈子她是还不起了。她还有张九龄,他要牵挂着她,还要忙着朝政,实在太过劳累,他已经上了年纪,已经折腾不起。
若还有来世,她再还他。
谭昭昭病好之后,张九龄着实松了口气,他看着她整日整日的恍惚发呆,生怕她会一病不起,离她而去。
到了夜里,张九龄都不敢安睡,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总是会陡然惊醒,感觉到她的呼吸后,才能放些心。
此时长安已经到了年底,家家户户忙着洒扫,到处喜气洋洋迎接新年。
张九龄趁着旬休,陪着谭昭昭前去张罗年货,回到府里,两人细细商议着过年的吃食,他看着谭昭昭消瘦的脸庞,突然道:“昭昭,待再过一年,等到朝局彻底平稳之后,我就致仕归乡。”
谭昭昭惊讶了下,待看到张九龄鬓角的银丝,清瘦总是带着倦意的容颜,点点头道:“好,大郎是该歇着了。”
张九龄笑着握了握她的手,道:“昭昭,到时候要劳烦你同我一道归乡,我只怕你舍不得长安。”
谭昭昭笑了声,道:“我没有舍不得长安。我想回去。”
张九龄暗自叹息一声,雪奴高力士,芙娘玉姬武夫人她们都接连去世,谭昭昭在长安早已没了任何的牵挂,惟有难消的哀愁。
又是一年春满长安城。
郊外杨柳青青,踏青的游人如织。
车马从墓地里驶出来,谭昭昭靠在车壁边,从卷起的车帘回头望,游人经过,好奇打量着他们的车马。
谭昭昭恍若未觉,张九龄握住了她的手,温声道:“昭昭,我们没了机会再来看雪奴与三郎他们,可让阿拯来,他年轻,最喜欢到处跑,跑趟长安,总比去西域东瀛方便。”
谭昭昭笑着道:“大郎,我没难过,我是在同雪奴三郎他们道别。”
张九龄沉吟了下,道:“无需道别,他们始终与我们在一起。”
谭昭昭侧头想了想,道:“那倒是,在心里,就无需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