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九龄接信的手,好似怕再有坏消息,不由自主颤抖了下,谭昭昭看得心酸,忙道:“大郎,阿耶阿娘他们无事,一切皆安好。”
看完信,张九龄道:“岳丈岳母他们都好,万幸万幸。这次,有劳岳丈他们相帮了。”
张氏族人虽在,丧仪繁琐,张弘愈年轻,棺椁墓地都要重新置办,得谭诲相帮,会轻松不少。
谭氏信中亦提到了张弘愈去世之事,前来吊唁,帮着操办了丧事。
韶州府天气炎热,棺椁不能久放,已经安葬,让亡人入土为安。
等她回韶州府时,万万要带信回家,他们好前来探望。
回韶州府。
这个问题横在了面前。
张九龄亦垂着眼眸,努力从混沌的思绪中,理出一丝清明。
官员父母亲长去世,必须丁忧守孝三年,朝廷对重要官员会有夺情,丧事之后就回朝继续当差。
张九龄新出仕不久,他必须回韶州府丁忧守孝三年,眼下谭昭昭......
这时眉豆送了酪浆进来,千山也捧着粗麻孝服进了屋。
谭昭昭拉着张九龄先去更衣,两人一并穿戴好出来,酪浆正好不冷不热,她劝道:“大郎先吃一些。”
酪浆散发出奶香与蜜香,张九龄知晓是谭昭昭关心他,虽没有胃口,还是端气来喝了大半碗。
蜜糖与奶酪暖呼呼下肚,张九龄感到脑子总算清明了些。
“昭昭,我等下就去门下省,明日就启程回韶州府。”
谭昭昭嗯了声,顿了下,道:“我去准备行囊。”
张九龄拉住了她,道:“昭昭,你先别急,且听我说完。”
谭昭昭点头,张九龄将她的手握住,道:“昭昭,你怀了身子,不宜长途奔波,就留在长安养胎生子,我自己回去,”
这句话只能张九龄提出来,谭昭昭无论理由再充足,在眼下的世道,都是她的不是。
且谭昭昭一定要表明立场,张九龄此时脆弱,伤心,夫妻之间的感情需要经营,她不能在他心中埋根刺。
谭昭昭道:“我还是陪着大郎一起回去吧,阿翁去世,我如何能不在,不在就是不孝了。”
张九龄喉咙梗塞了下,长长呼了口气,低低道:“昭昭,车马劳顿,若在路上出了事,孩子倒是次要,你要是因此有个三长两短,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谭昭昭听他声音已经带着颤意,她跟着难受起来,忙道:“大郎,你别难过啊,要是阿翁在天之灵知晓了,他该看得心疼了。”
张九龄微闭着眼睛,缓缓待情绪平稳,道:“昭昭,你独自在长安,怀孕生子,我无法陪伴在你身边。昭昭向来坚强,我却始终对不住你。昭昭,你一定要好好的......”
声音再次哽咽,有些话虽不吉利,但他必须说出来。他们隔着几千里,等想要说时,只怕为时已晚。
待过了许久,张九龄方坚定地道:“我深信,昭昭定会平安,逢凶化吉。但昭昭,生孩子向来艰险,先顾着你自己,再顾孩子。我远在韶州府,来不及顾着你,你一定,一定要保重好自己。我们曾说过,要一起到白首。”
到这时,生离死别的情绪,突然一下冲上头,冲得谭昭昭鼻子酸疼,眼眶泛红。
张九龄始终惦记着她,在孩子与她之间,毫不犹豫选择了她。
谭昭昭靠在张九龄的臂弯里,麻服粗糙,硌得肌肤生疼。
韶州府的山山水水,此时在眼前无比清晰。
张家门前的池塘,破旧的韶州城,那一条条荒无人烟的山路,艰险的梅岭古道。
以前谭昭昭时时刻刻都盼着逃离,兴许是怀孕的原因,这是她竟然惆怅万分,想念那些暮霭山峦,那些在回南天时,如下了场雨雾般润湿的空气。
那是张九龄的故土。
其实,韶州府亦成了她的故土。
无论走到何方,在梦里时常会魂萦梦牵的地方。
“昭昭,我会托付雪奴,拜托她多来看顾着你一些。我亦会拜托贺季真,裴连城,他们夫人生过孩子,帮着选稳妥的稳婆,乳母。昭昭,千山同我回去,张大牛他们留在长安。你别去管宅邸那些事,千山回去之后,我再派他到长安来,给你送钱,保管你在长安衣食无忧。”
张九龄事无巨细,安排着谭昭昭在长安的一应事务。
独独没有提,他的悲伤。
张九龄来不及悲伤,赶着前去了皇城,再找到裴光庭同贺知章,拜托了一番。
等回到家中,天早已黑了。门前悬挂着白皤,灯笼上亦蒙上了层白纱。
张九龄怔怔望着,悲伤此刻如潮水涌上心头,迈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回了屋。
屋里,谭昭昭坐在胡床上,将他的素净里衣,厚厚的一叠白色罗袜,放进包袱皮,系紧。
听到门口的动静,谭昭昭抬眼看来,明亮的杏眼在灯光氤氲中,流露出难以言说的哀伤。
张九龄大步上前,将谭昭昭紧紧拥在了怀里,始终忍着的泪,一滴滴落在她的肩头,浸湿衣衫,滚烫。
谭昭昭听他道:“昭昭,我没阿耶了。我再也见不到阿耶了。”
子欲养而亲不待,谭昭昭静静陪着他,也不多劝,任由他流泪。
翌日晨钟之后,张九龄同千山一起,带着行囊骑马奔赴韶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