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定邦微微愣了愣,却没言语。
这个当初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男生,竟然手里也有了人命。但是秦定邦又非常理解他,如果自己处在他的位置上,也许会爆发出更疯狂的能量。
卞中涵朝窗户的方向望去,眼神却不知注视着何方,“大哥,我今天来找你,其实是心里不痛快。”
“你说。”
卞中涵静默了片刻,并没有接着往下说。
外面喧闹的庆祝声从窗缝灌进了屋子,没带进来半分欢乐,反而让人觉得更躁郁。
秦定邦似乎也明白了卞中涵心里为什么不痛快。
这个境况放到谁身上,又会痛快呢?最爱的小姑娘惨死在日本人的屠刀之下,而自己肩上的任务,却是要确保那帮刽子手的安危福祉。
卞中涵扭头看了看屋子墙上的世界地图,“如果不是在这个位置,我可能真会端一把冲锋枪,冲到战俘营,扫光所有的子弹。”
秦定邦走到桌边倒了杯茶递过去,卞中涵接过了茶杯,慢慢道,“但是现在不行,我是一个军人,我要服从上峰的命令,上峰让我执行宽宏大量的政策,我就得精心把这帮畜生伺候好。”
“就说在那些战俘营里,多少战俘,对了,现在不让叫‘战俘’了,怕惹出兵变,要叫‘徒手官兵’史实。。有多少始终觉得要不是美国那两颗原子弹,日本就不会投降,充其量退回日本本土,仗也要接着打;多少在私底下叫嚣着要卷土重来,报仇雪耻;有的还幻想着日本将来能像德国一样,一战之后不到二十年就恢复了,就能再次称霸亚洲。”
“还有那些侨民,我是最直接和他们接触的,净是些日本本土活不下去、最下三滥的玩意儿。到了这边,摇身一变就成了高等皇民,随意欺压我们中国人。而且他们说自己是日本侨民,听起来就像是普通老百姓似的,但哪有他们那样的老百姓?其实就是没穿军装的日本兵,时刻做着那些日军的眼线帮凶,坏事一点都没少干。”
“这样的一帮人,现在败了,成天吃的住的用的,反倒都是顶好的。我这次来到了上海,看这上海街头的饥民也不少呀。结果成堆的米油都给了战俘营里边的畜牲,自己的国民却饿死在街头。政府说是宽宏大量,我看,就是滑天下之大稽。”
秦定邦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情况,“他们待遇有那么好?”
卞中涵点了点头,“比大哥想象的,还夸张。”根据《益世报》记载,当时天津市日俘待遇远超国民,“所食者为稻米、牛肉、大虾、芝麻油等,炊事所用燃料为整料木材及煤油,以如此贵重物资供彼昔日曾残杀我同胞之敌寇,尚为世界各国所罕见”。此种现象北平、上海等地都有出现。说完,他端着茶杯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了那张世界地图的前面,静静看了有一阵子。
“你看日本这国土,窄窄的一道弧线一样,向东是无边无际的太平洋。向西就是中国和苏联这两个庞然大物。苏联国强它动不了,而且都是冻土也不丰饶,中国这大片的膏腴之地,就成了它最垂涎的肥肉。”
秦定邦倚回桌子,双手交叉抱在胸前,默默地注视着卞中涵。
“大哥你记得不?咱的大学班里,有几个日本人。”
“记得。”
“快毕业时,其中有一个借着酒劲跟我说,说我们中国人是无法理解他们那些生活在一线岛屿之上的日本人,对我们这么巨大宽广的国土,有着多么深厚的向往。那种向往是深深植入骨髓的骚动,会随着饥荒、地震、海啸,随着一切让他们感觉领土逼仄、危机迫近的事件,而点燃爆发。”
“后来,我读了吉田松阴明治维新的精神领袖及理论奠基者。写的东西,真是大受震撼,这得多早就开始惦记咱们啊。他说,日本应该‘乘间垦虾夷虾夷,北海道古称。,收琉球,取朝鲜,拉满洲,临印度,以张进取之势,以固退守之基。’还说要‘收满洲逼俄国,并朝鲜窥清国,取南洋袭印度,宜择三者之中易为者而先为之。’呵,你看我都背下来了。这是甲午战争之前四十年,他在《幽囚录》里写下的想法。早在那时,以什么步骤瓜分咱们、怎么殖民亚洲就已经想好了……一代代的日本人,就是在这样的精神毒药里泡大的。”
卞中涵扭头看了眼秦定邦,“别说,他的学生伊藤博文、山县有朋,还有那些徒子徒孙,还真就按照他说的,一步一步给实践了。后来他们赌赢了甲午战争,又赌赢了九一八,之后胆子越来越壮,胃口越来越大,摧枯拉朽一般,按照他的设想,席卷了整个亚洲。”
卞中涵又转回头看着这世界地图,长久的沉默之后,才接着道,“大哥,贼心不死的日本人,太多太多了,远远没有得到应有的清算,没有付出应有的代价。他们还被押在我们手里的时候,为了活命,变得像小白兔一样乖顺无害。只要一登上回去的船,立马就伸出了尖牙利爪,露出了本来面目。有的人甚至一上船,就喊‘我们会回来的’。”
秦定邦并不太清楚侨俘遣返的细节,听到卞中涵的话,也是非常震惊,“既然鬼子都已经摁在那儿了,连枪都缴了,按理说一抓一个准,为什么不清算?”
“政府忙着接收,不算侨民,光鬼子的兵就有上百万,哪有那个功夫去做清算?还不如赶紧给送走了清静。而且美国人来了,美国又怎么能容忍日本的势力继续留在中国?自然是要打扫干净中国境内所有的日本力量,它好一家独大。哪怕只有美国这一个外力在施压,政府都要加快脚步,何况委员长还有自己的打算,共产党一直是他的心腹大患,他得赶快倒出手来好对付共产党。”
听了这些分析,秦定邦突然想起了刚看的消息,“我看报上说,国共两方正在重庆谈判,呼吁阻止内战。”
“那个谈判……”卞中涵抿了一下嘴唇,朝秦定邦意味不明地叹了口气,却并没有再接这话,而是又继续看着地图,喃喃道,“那些没被清算的祸害逃回了日本,这个狼子野心的国家,就永远也不会绝了对我们的心思。”
说完这话,两人心情都沉重起来,俱是良久无言。
窗外又传来一浪街上欢庆的锣鼓,卞中涵像被这声音唤醒,连忙从怀里掏出怀表,打开看了时间,一愣,随后赶紧把手里的茶都喝光,杯子放回桌子。
“跟大哥絮絮叨叨说了这么些,心里舒服多了。不耽误大哥回去陪嫂子和侄子了,我这就走了。”
“你还有别的事?”
“没有,回招待所。”
秦定邦走到卞中涵身边,拍了拍他的胳膊,“没别的事就跟我吃饭,秦家菜。”
卞中涵本就不是奔着一顿饭来的,也不想添麻烦,“今天这日子,外面所有馆子全都爆满了。”
“你忘了秦家菜是谁开的了?能缺你一个吃饭的地方?”说着,秦定邦走到桌旁拿起电话拨回了家里,让梁琇中午别等他,先吃,别凑活,他有应酬,下午回家给她带好吃的。
挂了电话后,他就带着卞中涵一起去了秦家菜。
于是这个中午,卞中涵终于吃到了当年想了不知多久的秦家菜,也跟秦定邦说了很多这些年间他身上发生的事情。
而经过这个上午和中午的接触,秦定邦可以判断,这个长大了的卞中涵,不管身上发生过多大的变化,底色,依然还是当年的那个小老弟。
不能不说,秦定邦还是有几分欣慰的。
临分开时,卞中涵专门给秦定邦留下了地址和电话。这断了多年联系的两个人,终于在上海,再次建立起了关联。
第118章 绍兴路,甘棠?
过了双十节这最闹的几天,梁琇专门去了一趟惠英家,给惠英带了些东西,顺便看看天旺和天寿两个孩子。
天旺现在已经什么话都会说了,没事就满地跑。天寿则还是躺在妈妈怀里的胖小子,除了吃奶就是睡觉,倒是不闹人,省心得很。虽然天寿只比小熊大几个月,但足月出生的孩子,看着就是能壮出不少来。小家伙一见梁琇过去,就开心地手舞足蹈,也不知是真认出了琇琇姨,还是单纯就是个爱笑的乐天娃娃。
卢元山现在成了警察局的警长,外边乱遭事越来越多,他也跟着不得消停,经常没法着家。所以家里的事,都是惠英在操持。梁琇能过来看她,和她聊聊天,惠英自然是非常乐意。
惠英一边晃着孩子,一边问道,“怎么不把小熊带来,我还想着看看孩子什么样呢?这家里一大一小拴着,我是分毫动弹不得,早想过去看你们娘俩,可就算是脱不开身了。”
“等大一大再抱过来吧,我怕他闹,刚给送到婆婆家了,张妈先帮我看着。”梁琇又凑近天寿,伸手点了点小家伙圆圆的鼻头,“小熊除了我和他爸,最爱跟的就是张妈。我坐月子时,张妈就帮了不少忙,所以小熊和张妈还挺亲的。”
“有帮手就好,要不然时时都是你一个人……”惠英偏了偏脑袋上下端量了梁琇一眼,“你这小身板还这么单薄,哪能顶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