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女孩愣愣地盯着他,嘴唇开始微微翕动。
秦定邦连忙凑近道:“别说话,听我说——你现在安全了。这是我在江边的房子,也是我们的家。你是在咱们自己的家里养伤,什么都不怕了。”
梁琇听着他把话说完,良久没有反应,仿佛忘了呼吸。
秦定邦坐在床边,附身又朝她靠近了一点,轻轻安慰着,“琇琇,都过去了。”
终于,梁琇不再晃神,眼里瞬间蓄满泪水,她眨了一下眼睛,那泪便夺眶而出,一直淌进了鬓发里,又把枕头洇湿了一片。
她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哭着,倾泻着淤积的情绪和痛楚,眼睛却再也没有离开秦定邦。
她放任着自己多看看他,多记住他,也开始放纵自己,至少此刻,不再逃避满心满眼,都是他。
突然,她想起了什么,急得顾不得手上的剧痛,拼力抓住秦定邦的胳膊,嘶哑着道,“你有危险!”
“我很好,别多想,你好好养伤。”秦定邦看着梁琇手上的纱布,心下一阵抽痛,轻轻拍着她的手背,让她松手。
但梁琇却越抓越紧,“那个人……那个人让我诬陷你!”
秦定邦听出不对,“哪个人?他叫什么?”
“他叫……他叫……他说了一下的,但我记不起来了。”梁琇急得哭出了声,身体开始不住地抖,“我不记得他叫什么了,明明他说了一下的!”
“好了好了,听话,不去想了,他们动不了我,谁都动不了我。”秦定邦不住地安慰,终于让梁琇松开了手。他慢慢把缠满纱布的手放回她的身侧,好不容易止了血的手指,又开始渗出惊心的红色。
梁琇这样一急,泪流得更凶。秦定邦的心随着她的哭泣变得支离破碎。他俯下身,在她的额头印上长长的一吻,接着转过脸,贴着梁琇的额头。
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
经过奋力的抢救,梁琇终于脱离了危险。她在诊所昏迷了两天。本来秦定邦是打算让梁琇在祁孟初那里继续呆着,好方便治疗。但是后来他发现诊所门口逗留过几张陌生的面孔,他不得不提高警惕。
普通路人好奇也就罢了,可现在他宁肯把事情想到最糟,也不容许再有半点的疏忽了。
重庆分子这个身份,总算是蒙混过去了。但如果被七十六号坐实了是共产党,那可真就难办了。
现在对梁琇身边的一切风吹草动,他都不能麻痹大意,更不能再冒风险。所以,当梁琇脱离了生命危险,他便当机立断把她接到自己江边的房子。祁孟初和方知意会过来跟进后续的治疗。
之后,他又让张直把梁琇在修齐坊的所有东西都搬了过来,包括那盆她无论在哪都牵挂不忘的秋海棠,就放在了她抬眼就能看到的窗台上。
他把家族的生意暂时交给了秦定坤,房子外也安排了人盯着,他则守在梁琇身边寸步不离。他不容许梁琇再踏入险境,现在也只有在他的身边,他才放心。
但是,梁琇醒了之后,却坚决不让他看伤,也不让他近身照顾。方知意给她清理伤口时,哪怕她疼的汗水都溻透了褥子,也不让他靠近。
秦定邦只能按她说的,站得远一些。
这可让他犯了难。他明白梁琇是碍于男女大防,但他又绝不能让不知根底的人随便接近她。
本来池沐芳想让张妈过来,但张妈贴身伺候了池沐芳多年,秦定邦知道家里离不开这位老仆,就婉拒了。
正在他一筹莫展之时,谁也没想到,卢元山的媳妇惠英,能救得了这个急。
卢元山从秦定邦处得知梁琇已经获救,回去便跟惠英讲了梁琇死里逃生。他是知道七十六号那套的,只提了几嘴那些刑讯手段,就把惠英吓到不行,继而心疼起梁琇。
惠英是个苦出身,自小就经受了不少艰难,却有着天底下少有的柔软心肠。
嫁给卢元山前,她给老家当地的大户人家当丫鬟,伺候过瘫痪的东家老夫人,深知女子卧床后的不便和难处。
一个未出阁的年轻姑娘,浑身是伤动弹不得,就那么躺着熬着不知何时才是个头,那心里,得有多急,有多苦啊。
她知道秦家曾对卢元山有大恩,没有秦家就没有卢元山的今天。既然卢元山是她的男人,那秦家人自然也是她的恩人。于是专门让卢元山问秦定邦,需不需要她过去搭把手。
得亏还是惠英心思细密,想到了这层,及时解了秦定邦的燃眉之急。
惠英第一次过来看到梁琇的伤情时,愣是惊得一动不动,好久都没缓过来。她是如何也没料到,一个姑娘家竟能被折磨成这个样子。
那一刻,惠英真是恨透了七十六号那帮不是人的,同时她也坚定了决心,一定要尽全力把这受尽磨难和委屈的姑娘,照顾好。
惠英之前伺候卧床的东家老夫人,老人家仅是上了岁数行动不便,那诸多琐事就已经相当麻烦了。现在梁琇可不止是没法行动,更是满身大大小小数不清的伤口,所以她照顾起来,要格外费心劳力。
她给梁琇擦洗身上的时候,要尽量躲过遍布的伤,生怕一不小心,就把梁琇碰疼了。
但是那帮畜生,真不是些东西啊!
伤处实在太多了。不论她多小心,都没法保证一点都不碰到,所以尽管她动作又轻又仔细,每次给梁琇擦洗完,这姑娘都是一头的汗。
可即便这样,梁琇却从来也没跟她喊过一声疼,只是笑着感谢她,念着让她跟着受累了。
其实,惠英一点都不嫌苦也不嫌累,她主要还是心疼。尤其每次祁大夫两口子过来给梁琇诊治的时候,对她来说都是一大心理挑战。
为了万全起见,夫妇二人不会带别的大夫过来,而治疗的时候,梁琇又不让秦定邦近前,于是惠英就变成了临时的助手,留在旁边搭手帮忙。
所以梁琇遭的罪,惠英是悉数看在眼里的。对她而言,只要他们来给梁琇看伤,她都像跟着又历了一次劫。
梁琇伤得重,上海又渐渐热了起来,很容易就化脓感染。祁大夫两口子不放心,几乎天天都要来,方知意会根据伤势情况,亲自给梁琇清一遍创,再换好药。
也就是说,每次他们看伤,梁琇身上的很多创面,都要重新经历一番钻心刺骨的痛。甚至有的纱布,也要再次揭下来。方知意会用镊子夹着蘸了药水的棉花球,仔细地擦过那些狰狞的伤口,消毒杀菌,促进愈合。
而表皮常先于肌肉愈合,一旦皮肤长得太快,把创面上没清干净的东西裹了进去,后续会更麻烦更凶险。所以对有些很深的伤口,方知意须要把药棉探到底,才能刮干净伤口最深处那些脓一样的渗出物。
惠英当然明白这是在治病救人,但在她眼里,整个过程要经历的痛苦,不啻重又给梁琇过了一遍刑。
梁琇的十个指甲已经都被拔光了,还没长出新甲,现在依然日日地疼着,离伤口愈合还远着。所以姑娘在忍受剧痛的时候,连床单都没法抓,只能咬着嘴唇,疼得浑身都在细细地抖,但每次都一声不吭地硬抗了下来。
惠英从来也没有见过如此刚强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