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家绝不会做欺君罔上之事!六年前,先父病重,万岁爷隆恩,特意赐药给先父治病。万岁爷还让送药之人私下里叮嘱先父,说是月光锦乃是先父初任江宁织造郎中那一年督促工匠研制成功的,对先父很有意义,便让先父把当年准备进献宫中的月光锦留下一匹,并随心使用。先父对万岁爷的厚恩荣宠感激涕零,又倍觉惶恐。先父思来想去,又给万岁爷上了一道请安的折子。后来,先父读过御批后,便在病床上吩咐在下,让在下从当年有瑕疵的月光锦中挑选一匹出来,然后再把其余的销毁了。”
听过曹寅的解释,桑格笑容和煦地点了点头,随后格外真情实感地说了好些陛下仁爱体恤臣子的感激之言,其余人也纷纷附和,并立刻轮番表忠心和歌功颂德。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工夫,桑格才接着询问曹家的那匹月光锦的去处。
“先父得知唐氏有孕后,十分欣慰。临终前,他老人家一直念着未出生的长孙或者长孙女,就赐下了许多珍贵之物给……给那个无缘见到祖父的孩子,其中就有那匹月光锦。”
“哎呀,竟然当真是到了唐侧夫人那里吗?”
曹寅抿了抿唇,没有继续解释下去。
他实在不愿说出自己心底的猜测,就是不知是下人办事疏忽还是唐氏糟了内宅算计,总之,大约是没有人告知唐氏何为月光锦。以至于……唐氏极有可能是把那批赏赐中最贵重的月光锦当做是没有特色的素面上好绸缎了,所以后来才……
其实,从沈启堂拿出月光锦的那一刻,曹寅就已经意识到,他大约是真的被人当成傻子耍了六年之久。他现在尚且不能万分确定的是,唐氏是否和他一样被蒙在鼓里?会不会是她身边之人趁着她生产之际做了此番恶事?
“不,倘若她一无所知,又怎么会对颀儿……对那孩子面热心冷……”曹寅垂眸暗忖,脑海中闪过曹颀之前的那些委屈与不解,忽然意识到,也许那孩子确实没有误解。
就在曹寅暗自琢磨该如何审讯曹颀和唐氏身边之人时,斜对面的沈启堂开口说道:
“当初,沈某听小女提起唐侧夫人对曹小公子的不喜,心中便隐隐觉得不安。待到沈某发现了这月光锦之后,才恍然大悟。再有,侯佳大人先前怀疑湘儿到底是谁家的孩子,是不是沈家冒充的,呵,除了这月光锦襁褓外,沈某还能提供一个佐证,就是湘儿的身体健康情况。
“曹大人,诸位大人,沈某亲生孩子出生之时发生的事,并不是隐秘,无论是当时请来的接生婆、扬州城外白云观的崔仙姑,还是当时给孩子诊断的大夫,都能证明……那孩子的身体十分虚弱,几乎……几乎很难养成。便是菩萨保佑让她度过了出生时的劫难,以那孩子的身体……必然要经过细心调养的。
“可是,沈家的亲朋好友和左邻右舍都能作证,湘儿那孩子不仅极少生病,而且自小就比同龄孩童更加壮实。她能吃能睡能跑能跳,哪怕整条街的孩子都生病了,她依旧精力充沛。
“各位大人,这世上许多事情都能作假,可一个孩子的身体健康情况是做不了假的,最起码不能常年作假。所以,诸位尽可以派人去详加调查,还可以……”
“调查之事并不急于一时。”曹寅有些疲惫地摆了摆手,打断了沈启堂的话。
其实,从沈启堂拿出那块月光锦开始,曹寅心中就已经有了倾向。
他沉声道:“不论真相如何,如今救回湘儿才是最重要的。德春,寻人之事还要继续有劳你和众位兄弟了,曹某感念大家多日辛苦,也会备下重礼。这样吧,你告诉下面,不论之后哪位兄弟查到有用线索,或者及时救出湘儿,曹某必然铭记在心,还会亲自登门致谢。
“德春,你我共事多年,你是知道我曹子清的。我一向恩怨赏罚分明,既不会薄待了有功之人,也不会放过惫懒敷衍之徒。”
在曹寅锐利目光的压迫下,侯佳·德盈肃容起身,并异常郑重地应下曹寅的所有吩咐。
其实根本不用曹寅多说,在沈启堂点破失踪女童极有可能是曹寅长女后,侯佳·德春就知道,之后的搜查寻找行动必然要加大力度了。
跟在曹寅身边多年,侯佳·德春深知,曹家人在报恩方面也许有些居高临下的敷衍,可是在报复迁怒方面,那是绝对不存在心软疏忽的。
第189章
在沈启堂的努力谋算下, 寻找裴湘之事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视。
与此同时,曹寅身边的心腹属下白桦也快马加鞭地离开了江宁,怀中还携带着曹寅写给曹老夫人的密信。可以预见的是, 在不久的将来, 曹家内宅将迎来一场疾风骤雨般的大动荡,许多阴私与争端必然都会一一显露出来。
暂且不提曹家人如何雷厉风行地调查真假子嗣之谜, 也不多说沈启堂是如何一边支支吾吾地应对妻子王婉的质疑、眼泪与怒火,一边时刻紧盯着侯佳·德春等人的搜寻调查进展,只说当日被宋濂峰掳走的裴湘。
被捉上马背之后, 裴湘仅稍稍挣扎了几下, 就飞快意识到, 在力气、身手和警觉性方面,宋濂峰和沈启堂是完全不同水平的成年男人。
她三岁的时候能凭着两条小短腿把沈启堂溜得气喘吁吁,四岁的时候能和沈启堂争零食而不落下风,五岁的时候可以轻松反击屡次想偷偷找回私房银子的沈启堂……可是对于一身武艺又骑术精湛的宋濂峰, 六岁的裴湘暂时还是比较弱小的。
并且,因为裴湘之前接连两次破坏了宋濂峰一方的计划,所以宋濂峰从一开始便没有因为裴湘年纪小而轻视她,反而一直对她多加防备,几乎没有疏忽大意的时候。
其实,最初捉住裴湘之际,宋濂峰并没有打算把裴湘一直带在身边的。对他来说, 逃亡的路上多带上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怎么想都是一桩麻烦。
宋濂峰一开始的想法是, 等到他自己顺利逃出马场范围后,如果身后的孩子侥幸没有被追兵的乱箭射死,那他也会亲自了结了这个帮助过鞑子的女童的性命。
然而, 当宋濂峰察觉到身后的追兵因为顾及孩子安危而一直不曾放箭射杀自己后,又渐渐迟疑起来,不知自己该不该打消立刻弄死裴湘的念头。
而就在宋濂峰犹豫不决之时,他忽然听到裴湘异常笃定地宣称,曹寅对她特别好,所以一定会救她的,她还说曹寅已经打算要认她做干闺女了……
裴湘的话令宋濂峰忽然反应过来,不论抓来的女童有没有撒谎,但那姓曹的清狗假仁假义惯了,又一向会做面子文章,而这女童怎么说也算是救过他们曹家父子的性命,所以,只要他一直挟持着裴湘,那追兵们就不敢毫无顾忌地伤害他。
“这沈湘倒是个挺好的挡箭牌……”宋濂峰哂笑挑眉,暂时收敛了胸中杀意,并且决定带着裴湘一起离开,“等风头过了,我再处置她……不,或许可以留着这孩子!她年纪尚小,而且模样姣好,若是花费些心思好好调and教一番,以后也许有大用……”
下定决心后,宋濂峰便带着裴湘一路东躲西藏地和搜查之人小心周旋起来。同时,他也因为裴湘乖巧安静又胆小天真的表现而慢慢放松了戒备警惕,甚至在不知不觉间,那个留着裴湘好好教导并且以后有大用处的念头也越来越清晰强烈起来。
而宋濂峰不知道的是,在他自认为足够严密的看守下,看似被恐吓住了的裴湘其实还是找到了两次逃跑机会的。
其中一次是在四周人烟稀少的郊外。
裴湘弄开绳索后,只高高兴兴地跑了几步,便又一脸无奈地返回了原地。之所以放弃,是因为裴湘担心自己离开后会迷路,不能及时找到比较安全的村落,还担心会在途中遇到那种饥肠辘辘的大型流浪动物,或者毒蛇毒虫之类的危险之物。
第二次是在一个还算热闹的小镇子里。那次,裴湘已经悄悄跑到巷子口了,但是非常不巧的是,她遇到了两名正好路过那里的男乞丐,并且,那两个乞丐望过来的黏腻眼神让她感觉非常不舒服。
于是,被堵住去路的裴湘不得不转身往回跑。
而等她终于成功甩开身后两个脏兮兮的男人后,已经错过了最佳逃跑时机。因此,裴湘只好再次悄悄返回她和宋濂峰的临时落脚地点,然后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果然,她这边刚刚平复了呼吸并抹去了曾经离开过的痕迹,宋濂峰就一脸狐疑地出现了……
两次逃跑不成,又见不到任何有效救援,裴湘不得不耐下心来继续等待下一次逃跑的机会。
而在等待的期间,为了不过于思念家中亲人,也为了不再像之前那样因为准备不充分而错失了逃跑良机,裴湘开始极为认真地观察起身边的一切来。无论是宋濂峰本人,还是所处的新的生活环境,都是裴湘关注的重点。虽然有些苦中作乐的无奈意味在其中,但确实让她见识到了许多新鲜事物。
有记忆以来,裴湘不是生活在沈家的保护下,就是跟着外太翁在环溪草堂读书。她接触的,其实一直是读书人的圈子。而如今跟着宋濂峰四处东躲西藏,裴湘才算是真正见识到了鱼龙混杂的市井生活,见到了她以前生活的那个小天地里不曾出现的一切。
裴湘觉得一切都很新奇,她时时睁大了眼睛观察着周遭的一切,努力学习着书本外真实世界中的生存经验。同时,她还在宋濂峰的刻意安排下,接触到了许多可怜痛苦之人,见识到了许多苦难心酸之事。
宋濂峰这样做,其实是企图消磨尽裴湘逃跑和反抗的意志。他甚至还打算通过这种时而恐吓时而关怀的手段——就像驯兽那样,让年幼的裴湘产生一种错觉,就是作为一个无助脆弱的孩童,能吃饱穿暖不受打骂已经是幸运至极之事,如果没有宋濂峰的照顾,她一定会吃尽苦头。
换句话说,只要裴湘听话懂事,并且依赖信任他,那宋濂峰一定会在这个人心险恶的红尘世间好好保护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