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周敬阖目凝神,面容正肃地右手执香于下,左手拈在上,而后举在额前齐眉,俯身敬拜三下的动作,容与没敢冒然出声,等周敬最后将三支香全部插入香灰之中,又静了静,他才出声相唤。
“父亲。”
周敬回了身,应是早察觉容与站在身后,他招手示意容与走近,而后才开口。
“过来看看这幅字如何?”
不知是谁的墨宝,容与只作诚回答:“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当得一副好字。”
周敬微微一笑,没说什么,却忽的抬手将这幅字取下,放到案上,紧接伸手向先前挂裱这副字的位置指去,他问道:“那这个呢?”
容与上前一步,这才看清原来壁上有字镌刻,白墙晃光看不真切,字迹又透着几分疏狂,容与稍定睛后才勉强辨出上面的字迹——身许国,请长缨,情移义断,不复和孺。
这话含着家国情怀,可又像是决裂之言。
而两者明显不同的笔锋,印证着墙上所刻与纸上落墨大概率是出自两人之手。
周敬转过身来,将裱字拿在手里,垂首道:“这是阿妩爷爷生前留下的亲笔,你知不知道这句话后面是什么?”
容与略思后,回道:“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
这句话完整下来是如此,可至于那一诺是什么,旁人不得而知,他更是不知。
周敬点了下头,忽的将这六字递到容与手里,而后继续又道,“当初,阿妩祖父为大燕开国将军,身具从龙之功,十分受得太.祖皇帝信任与器爱,我们此刻立步之地,也为当初赏赐,在姓周以前,这所院邸曾是魏皇之子辰王的私宅。听说,燕旗扬起的那一月,辰王的儿子刚刚降生,待燕骑铁蹄破京而入,那孩子还是未足满月的。”
不明岳父大人为何会忽的提及这些,容与暗暗思忖,只猜觉会不会是和那一诺有什么关系。
“成王败寇,那孩子生于先魏末年,运气是不好的。”
周敬看过去,深眸又些威肃,“若那孩子平庸碌碌倒还好,但若是人中龙凤,侥幸存活于世,后又得知真相,会不会心有落差叹慨,并因此生出报复之心。”
叫他来回答吗?
容与刻意一顿,确认对方的确是想知道他心下所想,于是认真回复:“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选择,无法猜准,但如果是我,我不会。”
“为何?”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我只想过好现在。”
这个问题实际不好回答,但容与并未陷入家国情怀的泥泽漩涡里无法抽身,他只将注意点专心放在一人身上,如此,他便能择选得毫不犹豫,“还是刚才那句话,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选择,而我实在珍惜现在所有,一分一毫都不想改变,阿妩就是我的一切,任何承冒失去她风险的事,我都不会去做。”
周敬曾也将自己置身于那个情景里,依他的阅历,依旧觉得步步艰难。
所以,他是没想到容与会如此轻易跳脱出困笼思维,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他不得不开始重新审视面前这个少年人。
片刻后,周敬转身面壁,凝盯向白墙上的冗旧镌刻,他沉道:“与儿,过来敬炷香吧。”
第55章
容与犹豫了下, 眼看周敬将那副裱字同样放到香案上,他目光自然从墙壁斑驳的刻字上移开。
他下意识以为,岳父大人示意他礼敬的, 应是阿妩爷爷的那副亲笔。
于是没有犹豫,容与伸手从周敬手中接过燃香,而后肃正身姿, 三下鞠躬,伸臂敬上。
周敬全程注视,神色微微深凝, 但最终止口未言出什么, 在容与即将起身之际,他面色恢复如常地将裱字重新挂上,以此,完全遮挡住后面墙壁上斑驳的旧痕辞迹。
容与拜完,周敬也从香案前挪步离开。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里间,之后,周敬绕到旁侧开窗, 接着面无表情地座于书桌后的太师椅上,又示意容与从侧落座。
不多时,管家方伯亲自端茶进来, 容与抬眸侧目, 想到刚刚进院时方伯慎重避人的样子, 再看现在,他便猜知到方才岳父大人的开窗之举应是信号传递, 但是仅仅怀缅阿妩祖父, 又为何有这诸多避讳,容与着实想不通。
管家方伯退下, 周敬抿完了半盏茶,安静半响后,他落下茶盏,开口问道:“与儿,听说你和阿妩来京前,还特意去了随州一趟?”
容与闻言稍顿,但也没有刻意相瞒,只要周崇礼一回京,他们的行迹自然会全部暴露,于是坦言如实道,“正是。”
周敬抬眼睨过,目光似有探究之意,但只转瞬,随即便又恢复平和。
“从青淮山出发一路向东,沿途所经名城不少,临水傍山,潭渊翠林,古迹数不胜数,这么多可选之地,你和阿妩为何偏偏选中了随州?”
这个问题先前周崇礼也问过,容与提前打好腹稿,所答如流。
“阿妩离家期久,心中自存对父兄的思念,先前听闻长兄在随州务公,于是我们本着小聚的期待,这才向东启程,直奔随州。后在随州停留数日,与长兄打过照面后又奔来京城,也是阿妩心头挂念父亲,急于相见。”
“随州不是安生地。”周敬扶须,眉眼凝盯着容与,面容比方才更加认真几分,“原本,我亦不想叫崇礼身涉此事,但无奈圣上亲自下旨,委任无可推脱,遂只能远赴。”
容与只当岳父大人是想与自己寻常论公,于是语气也尝试放松下来。
他回道:“光明教教徒在随州扎根期年,若想一朝除尽实属艰难,说不准只一阵风起,就能燃成燎原之势,长兄此番接下的,的确是任苦差事。”
“你对光明教可了解很多?”周敬忽的问道。
容与微错愕,但还是摇头,“没有。只是先前陪阿妩在随州多待了些时日,听多了街头巷口传唱的童谣,以及当地百姓们茶余饭后聚众解闷的谈资,这才多了几分了解。”
他说完,隐约察觉岳父大人的神色似有微变的缓和,但还来不及深想,便听其又用严肃口吻提醒。
“阿妩一向任性,眼下你们既已成婚,有些事,你便不能总纵着她胡闹。”
承着对方锐利的目光,容与点头答允。
但他并不知明,此言所谓的任性究竟是指阿妩去往随州,还是到来京城,但不管具体是什么,他方才说的阿妩因思家而归,这一点缘由似乎并不能叫岳父大人高兴多少,相反,他好像心存旁的疑虑,并忧心忡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