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有一个机会,你愿不愿意?”邵树德问道。
“臣愿意。”王黑子飞快答道。
不是他被功名利禄给迷了心窍。事实上,对他们这种小人物而言,攒够封妻荫子所需的功劳是非常困难的,往往需要豁出命来搏。
他刚刚靠捕鲸得授散官,还没好好享受,就又要去拼那九死一生的富贵机会,内心之中是不太愿意的。
但圣人既然这么说了,他又如何能拒绝?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了。
“很好。”邵树德说道:“朕需要你快马前往登州,带上你的原班老兄弟,去接一艘新船。”
王黑子默默听着。
“平海军也会派出一艘船只,与伱等一同南下广州。”邵树德继续说道:“至广州后,稍事休整、补给物资、装载货物,然后便随一艘大食商船离开吧。放心,内务府已经与这艘船的主人说好了,许下了诸般好处,他愿意带你们回大食,大约三月份离开。时间不多了,你尽快离京吧。”
王黑子有点懵。
他航行到纪州东海岸,就已经称得上是远航了。大食在什么地方?数万里之外?其间多少狂风巨浪,又有多少艰难险阻?真能安全往返吗?
“臣遵旨。”王黑子无奈,只能应下。
邵树德点了点头,挥手让他离开。接下来,自有官员与王黑子详述细节。
他不是临时起意。
事实上早有通过海路访问各国的打算。只不过如今的航海技术实在太落后,风险太大,始终没下定决心罢了。
但在引导海洋捕鱼这么多年后,不敢说进步了多少,至少盛唐年间的水平应该达到了,甚至有所精进。
一个很大的误区就是,很多人总觉得我们祖上曾经有过某某东西、某某技术,然后就默认它是一直存在的。
但事实上呢,技术这玩意是有进步和衰退的。承载技术的是人,人没了,技术就退步了。
哪怕你有相关技术书籍保存下来,效果也很有限,因为你没有从事这个行业的人才了。
人才断档、产业萎缩的后果,在21世纪仍然屡见不鲜。俄罗斯人技术靠考古,折腾了三十年,别说航母了,水面舰艇都快整不起了。
所谓点亮某个科技,然后你就一直会,那个是游戏中才会出现的事情。
真实世界中,点亮的科技会熄灭,技术会退步。
以前能造排水量一百吨的船只,现在十几吨都费劲,因为你没有相关产业了。
产业没了,人才也没了,经验流失,生产工具报废,等到后来人想重新恢复时,只能一边考古,一边重新造轮子。
在中国古代多次被重新发明的水车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大夏开国之时,为什么要迫切引进大食甚至新罗的造船、航海人才?因为你的技术已经退步到了相当程度,你就是不会了,必须要别人来教。
苦心孤诣这么多年,海洋相关产业从萌芽变成了幼苗,又渐渐开始长大。
各大港口附近,伐木、烘干、切割、加工、造船一整条产业链慢慢培育了起来,从事这个行当的人越来越多,产能也越来越大,因为市场需求存在。
如果哪一天,市场消失了,这些产业也将慢慢维持不住,逐渐萎缩,流失人员,一切重归于零。给后人留下的谈资就是某某港口曾经多么兴盛,造船技术多么先进,认为一个穿越者过去,绝对能扭转颓势,重新恢复,因为这些技术都是我们的老祖宗曾经掌握过的。
但残酷的现实是,已经进了坟墓的老工匠不会爬出来给你讲处理木材的诀窍,曾经年轻的小工也老得掉牙了,你费劲心力,才找到了三五个勉强传承了当年小部分技术的后生,水平还很低,想要靠他们重振这个产业,这辈子都不太可能了,除非能引进外地乃至外国的相关人才。
产业,永远比技术重要。
脱离了产业,技术将成为无根之萍。而有了产业,技术甚至能推陈出新,不断进步。
※※※※※※
差不多同样的时间,大食商人苏烈曼正在广州的家宅内休息。
作为“蕃酋”——唐代令外来商人自治的一种职务——苏烈曼在广州是有一定地位的,不但在官面上人头很熟,在跨洋而来的大食、波斯商人群体中,威望也很高。
去年,广州刺史召他入官衙密谈,回来后就变得很沉默。
是的,按照广州刺史的要求,他需要带两艘夏国官方的船只返航,这让他承受了很大的压力。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在过去几年中,他的商队连续沉了好几艘船,损失非常之大,让他欠下了一屁股债。
他已经在广州躲避了两年,不能再躲下去了。人总要面对现实,该还的钱还是得还,能帮他的只有夏人。
事实上夏人给他的安排十分周到。
不但赊了大批绢帛、瓷器给他,还由内务府出面,帮他建立新的赚钱渠道,比如觅地合资建设蔷薇露的生产工坊。
蔷薇露是一种气味非常浓烈的香水。采集巴格达、大马士革等地特产鲜花,浸于水中,起火蒸出汁液,然后用琉璃瓶装着,石蜡密封运输。
说起来很简单,其实具体的工艺细节比较复杂,非多年浸润此道的工匠不能窥其全貌。
另外,还涉及到一整套先进的琉璃蒸馏设备——这个是唐人或夏人难以掌握的另一个原因,他们做不出更加透明的琉璃器皿。
蔷薇露最早在百余年前传入唐国,甫一进入,立刻横扫整个市场,上至皇室,下至贵族,无不争相采买——至于普通百姓,还用不起,因为太贵了。
“柳宗元得韩愈所寄诗,先以蔷薇露盥手……”
“后唐龙辉殿安假山水一铺,沉香为山阜,蔷薇水、苏合油为江池……”
“(后)周显德五年,昆明国献蔷薇水十五瓶,云得自西域,以洒衣,以敝而香不灭……”
这种香味道透彻、浓郁,与唐国原本流行的煎熬、焚烧用的香完全不在一个层面上,且是液体类,使用起来非常方便,一直是贩卖而来的搂金利器——因为大食本地产量也不大,因此海运、陆运起来,没有明显的成本差别,至今仍有许多蔷薇露是由骆驼负运,经西域进入夏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