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倒还算中听。”刘三斗稍稍收起怒容,道:“这半年来,见多了你们这类从关中、河东、河南过来的士子。关东诸镇,其节帅心都是黑的,亦没本事,终日杀来杀去,还杀不出个名堂。年初在洺州,沙陀兵进来抄掠,竟无人可阻。泽、潞二州,亦被李克用横征暴敛,好好的膏腴之地,野无稼穑。某在马行做事,光洺州一地,今年怕不是已接了七百余户百姓至银州。邢州、河阳亦不下此数,大帅沿途供给衣食,经河中、陕虢入夏绥,花费岂是小数?对了,沙陀兵马还向咱们马行卖人呢,都是昭义各州百姓,可笑不?但就那李克用,竟然还有许多进士去投,如此残暴之徒,比之灵武郡王如何?”
刘三斗这话又说得几人哑口无言。
百姓,终究是向往安稳的生活的。再烂的秩序,也比没有秩序强。有些地方,完全没有秩序,比如河南;有些地方,有秩序等于没有,军士们还抄掠自家州县,比如河东。
定难军四州,军士不抄掠地方,平夏党项也被打服了。横山党项最大的两部也很听话,听说大帅还在东城那里买了两座不错的宅院,要赐给野利遇略、没藏结明两人,并让二人的子女也来夏州住上一段时日,见见郡王府里的姑姑。
这地方,看样子是比较太平了。
“大王回来了!”突然间,有人指着天边一道奔驰着的洪流,大喊道。
正在吃饭的众人纷纷停下杯箸,走出食肆,朝西南边看去。几位外地来的读书人有些好奇,也站到路边看着。
却见走在最前面的是数百骑,随后大车小车,载满了皮子、褐布、绢帛、铜钱、金银器,这都是在拓跋家查抄到的战利品。最后几辆大车上,坐满了拓跋氏一大家子,大人、小孩、仆人等等全在上面,垂头丧气,双目无神。不过拓跋思恭的长孙拓跋彝昌、拓跋思敬父女却不在其间,似乎另外送走了。
接下来是大队步卒。夏州的百姓一看就知道,铁林军的,夏绥四州的定海神针。看到他们的驼毛褐布军服,基本上就安心了,因为这意味着党项人再也无法威胁他们的生活。
生活在夏绥四州的百姓,对党项劫掠乃至作乱是有着深刻记忆的。百余年间,虽然每次都被朝廷大军平定,但总能给老百姓造成不小的伤害。黄巢进入长安后,夏绥百姓本以为天都要塌了,因为没了朝廷的粮饷接济,夏绥军肯定要乱,那样四州局势也要乱,党项人说不定就要势大,还有他们的活路?
好在这一切都没有发生。邵大帅入主夏州后,虽然赋税并没有减轻,但局势却是迅速安定了下来,而且他的军士不扰民,没钱了去劫掠草原、打宥州,还稳住了横山党项,眼看着镇内竟然连续安定了四五年,这真是让人喜出望外。
“人心思定。”中年读书人看了一眼几位子侄辈,道:“夏绥百姓希望安定,灵武郡王能给他们带来安定,那么威望、地位就无人能比。听闻铁林军亦是他一手建立的,与其他方镇颇多不同,这定难军幕府的差事,应可做得,哪怕从驱使官、小使做起亦可。”
“你们也不要犹豫了。”中年人继续说道:“驱使官、小使俸禄虽低,但也不是谁都能做的,起码要能写会算,知道如何读、写公文。灵武郡王常年招募驱使官,可见人才匮乏,这或是一道进身之阶。”
他年纪不小了,分外希望安定。本来川中是个好去处,然那边生活安定,人文荟萃,读书人甚多,如何能争得过川中士子?也就只有边塞穷镇可以谋个差事了,他带着家里子侄过来便是出于这个原因。只不过,如今看来,似乎发现了个宝藏啊!
第026章 市井(中)
金崇文其实就是个小使,在幕府支度曹司帮着跑腿。
本来以他的文化水平,是很难干这种活计的。不过谁让幕府缺人呢,这种最底层的跑腿、监督活计也需要人干,识不识字都无所谓了,反正幕府诸曹司的判官将公文起草好,孔目官发下去,驱使官领会精神后再给下面的小使分派活计,并不一定非识字不可,虽然招聘的时候总是以识字为基本要求——严格说起来,金某也是个例外,他兄长在衙军当队正,北征草原时病死了,算是照顾军属,录他进幕府跑跑腿。
今天他一大早就跑到城外,专门找了好几个果园,这才买完了驱使官交代下来的礼品,主要是三样:干葡萄、大枣、核桃。这些都是幕府提前发给僚佐官员的冬至礼品,往年是没有的,今年钱财稍稍宽裕了一些,于是折王妃向大王建议,给大伙发点礼物。
理由也是现成的,今年又是北征草原,又是西征宥州,幕府大小官员忙得脚不沾地,银州那边还在大举开河,诸曹司几乎都参与了,大伙都很辛苦。冬至、元旦都会有礼物发下,虽不多,但让大家高兴高兴还是可以的。
折王妃真有主母气象,晓得底下人的辛苦,希望顺利诞下个男孩,说不定大帅一高兴,又会给大家发赏。
“赵判官,这是大帅发下的冬至赏赐。”敲开了赵植家的门后,金崇文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说道:“干葡萄十胜、大枣六篮、核桃四篮,皆在此了。”
说罢,另一位推着车的小使开始取礼品,交给赵植家新雇的党项仆人。
一胜干葡萄十七钱、一篮大枣六钱、一篮核桃六钱,礼品总共加起来二百余钱,不多,但也让人高兴,预示着如今镇内事业发展的蒸蒸日上。
夏州或许粮食不太够吃,但水果却真的不少。不知道是北朝传下来的传统还是怎么着,夏州城内外的果园是真的不少,城外朔方县各家民户也普遍种了不少果树,而不是像关中或蜀中那样种满了桑树。
夏州城内最大的果园是黑渠园林,赫连勃勃时代的皇家果园。不过黑渠干涸多年,这些果树十不存一,已经不成气候了。听闻大帅爱妾封氏姐妹建议整饬黑渠,恢复当年“华林池昭”的盛况,以便游玩。
不过老实说,这个挺费钱的。温泉水已经干涸,如果引乌水或无定河水的话,还得修缮淤塞多年的沟渠,不知道从哪里征发民力——或许俘虏的宥州党项丁口可以干这事?
金崇文倒觉得这事可以干。让黑渠通水,恢复果园盛况,夏州全城百姓在心气上都会有所提振。
夏州最辉煌的是什么时候?赫连氏当都城的时候啊!自从城池被北魏攻破后,夏州就一蹶不振至今。国朝以来,也就是一个防备回鹘、吐蕃的军州,人烟稀少,民生凋敝。大帅入绥州之前,四州之地不过寥寥十余万汉民,田地大量荒废,见者感伤。
如今经过几年时间整顿,稍稍恢复了点生气。尤其是讨黄巢那两三年,大量关中民户进入绥州,近两年银州户口也日渐充实,两州九县之地粟麦、瓜豆、蚕桑产量激增,牲畜贸易也渐渐繁盛起来,镇内民生确实大有起色。
但那是绥银二州!对于在夏州住了几代人的金崇文来说,他更希望夏州也生气勃勃地发展起来。每个人都希望自己的家乡好,他也不例外。
“金小使辛苦了。”赵植笑眯眯地说道:“夏州泉流交带,引水为田,土宜粟麦瓜果。早年曾读杂记,知夏州香枣、葡萄、梨、柰、石榴、桃、杏诸果香甜。至镇后,又见稼穑殷盛,花果繁茂,知书上所言非虚。”
“赵判官果真是书香世家,这话某就说不出来。”金崇文一脸灿烂地笑道。心里还想,赵判官你会说就多说点,某可爱听人夸夏州了。
“今日天色已经不早,金小使还是早点回去歇息吧。听闻元旦前,大帅还会宰杀牛羊橐驼,给大伙发肉,外加一斗盐。大军屡战屡胜,镇内太平无事,明年还有诸多杂事,吾等共勉。”赵植又说道。
离开赵府后,金崇文又擦黑给几位幕府官佐送去了礼品。新来的节度掌书记卢嗣业明日才正式上直,不过亦有一份。作为大帅的喉舌和笔杆子,还有河中封氏的举荐,卢嗣业的前程相当看好,金崇文在他租住的宅子前巴结了好一会,这才收工回家。
第二日上直,因为支度曹司无甚事,金崇文又被调到营田曹司听差。
赵判官见了他,还有点印象,笑了笑,道:“大帅已经同意疏通黑渠,引无定河水入城。趁着冬日水浅,这事得抓紧办了。不过还得开挖陂池,夏日暴雨成灾,河水一夜涨数尺,没有陂池,黑渠怕是要泛滥,淹了果园。大帅亦有言,引水入城,黑渠两岸亦可开些田地,并入夏州军属农场。今有拓跋氏丁口数千,已至河上,金小使须得去监督一下,有事速报曹司。”
金崇文很快便跟着一位张姓驱使官骑马出城。这位驱使官还得了个“知水官”的临时差遣,黑渠事毕后交卸,作为考绩。因此一路上表情严肃,不苟言笑,到河岸工地上后,瞪大眼睛盯着在州兵看管下努力干活的党项丁口。
无定河对定难军四州之地来说,堪称是母亲河。从今年开始,夏州也征发汉、蕃民户开渠灌田,夏季就搞了一回,计可得良田七百余顷。此时差不多已经弄完全部首尾,开始给人授田了。
田不是免费的,一亩四百余钱,比军士稍贵一些,但允许分五到十年付清,第一年还不用给钱,相当划算。
今年从关东诸州弄来了不少人,大部分前往银州安置了。不过那边的土地很快分发完毕,最后三百余户来自刑州的百姓就被送到了夏州。金崇文知道,他们都是大帅从李克用的兵马那里买来的,花费并不少。
前些年黄巢还在长安时,因为乏粮,便用财货向围城的朝廷官军买粮,听起来很不可思议。后来干脆卖女子,官军卖粮卖得更欢了。今日大帅向沙陀兵马买人,可见李克用与黄巢也无甚区别。
买过来的百姓倒都是整户的,这会都聚集在河岸边,营田曹司的人正在给他们授田。
“卢善,沙堰渠一段西道十七亩。”
“高确,沙堰渠一段东南道十亩、东道八亩三分。”
“曹亮,得胜渠二段西北道九亩六分、西道十亩二分。”
“李武贞,白地渠三段东道十八亩七分。”
随着驱使官一个个户主念下去,小使挨个给人发地契。后面还要领人到现场看一下,免得不认识田在哪。田地旁边的大片草地,也做了规划,一人五亩宅园,可以起屋,然后弄点菜畦、果园或桑林出来,全凭户主自己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