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对,不止是那些,还有别的。
这是什么?钟言顺着那凹下去的痕迹摸索,横平竖直,显然不是经文铭文,是正经的字。
大钟是青铜所制,能在表面留下痕迹必定不简单,不仅需要适当相克的尖锐之物,更需要极大的耐心。否则难以成事,谁也不会想着在里头写字。钟言就像一个随处乱摸的盲人到处触碰,慢慢摸出了门道,虽然他识字不多,写的也不好看,可这字……他认得。
正。
全部都是正字,有人在里面刻下了好多个正字。而这字多用于算数,莫非曾经有人被关在这钟里,绝望之中每天刻下一笔?
再顺着笔画去摸,他默默心算,一共是九个完整的正字,再加上一个没刻完最后一笔的,统共是四十九天。如果自己没猜错,这钟曾经困过一个人,关押了七七四十九天。
手腕上的铜钱猛烈震动起来,连带四周这口响魂大钟也跟着共鸣,并没有人撞它,它自己响了,响个没完没了,永无止境。
嗡——嗡——嗡——
声音笼罩在钟言的周围,让他想起什么金钟罩的法术。大钟内部完全封闭,声音又在钟壁内撞来撞去,形成了回音,撞得钟言头昏目眩。他不知道秦翎那边怎么了,但必定危机四伏,不知道是水鬼索命还是其他的邪祟进了禅房。
那人手无缚鸡之力,好不容易才刚刚好些,若是此刻断了性命……钟言不敢想,往后退了两步,充满仇恨地看着这法宝,你不管青红皂白只管关押,曾经将别人关了那么久,还妄想再次故技重施?那人没有办法出去,不等于自己没有!
钟言一掌砸向面前刻了正字的这块钟壁,手腕上的铜钱划拉划拉和它撞上了。小臂强烈地一震,只听得耳边轰隆轰隆两声,刺目的光线争先恐后地挤了进来,照疼了钟言一夜未见光的双目。
好亮……钟言眯着眼,自己砸了一晚的大钟竟然从上到下贯裂开来,完全破损了。内壁的字迹被外头的光线照耀着,闪着耀眼的金光,只有那九个半正字没有描金
可那九个半正字的字迹凹陷最深,刻得比所有和尚留下的字都明显。
大钟损坏,碎成了两半,其中一半朝外歪倒,清晨的隐游寺就在钟言的眼下。他顾不上追杀清慧住持,顾不上自己一不小心就毁了大寺的镇寺法宝,快步急奔,健步如飞。
旁边的山峰至高之处,守了一夜的清慧住持摇了摇头:“执念轮回,何苦如此。”
“方丈,咱们寺的大钟碎了,要不要降服那饿鬼?”旁边一个弟子问,同时也在疑惑千百年不动不倒的钟为何骤然开裂,“响魂大钟能镇天下恶鬼,却被他轻易毁掉,不能放他下山,否则他疯起来大开杀戒,山下血流成河。”
“若是只对付他,寺内的法器足以镇住,只是……”清慧住持看向橘色的日出,它公正地照耀着这片大地,“响魂大钟不是被他毁掉。”
“那是……”弟子想问,又住了口。
“毁掉大钟的人,是当年的清游。”清慧住持叹了一声,“青铜再遇,震鸣保命,这便是毁钟的阵法了。”
禅房内,秦翎刚刚走到温泉水的一旁,脚下确实湿滑,连他都要小心谨慎。他看着那身喜服,心里说不出的开心,但是忽然又问:“你怎么出来还带着这身衣裳?”
“看着喜欢就带上了,你不喜欢吗?”水里的她问。
秦翎的脸好像与喜服同色:“喜欢……那日见你穿过一次,很……很好看。”
“那你怎么还不来拉着我?”声音从水的方向传来,如梦似幻。
“后来你不穿这身,我以为是你不喜欢。不喜欢嫁了我这么个废人,不喜欢这门婚事,所以锁了起来,永永久久不再提起。”秦翎说,或许是他们昨晚一起泡了温泉,肢体的亲近也拉近了身份的亲近,“你换了素服,我还以为你是想给我守寡……”
“夫君,快来扶我一把,我都要站不住了。”那只手朝着秦翎伸了过来,只不过手腕上没有铜钱手串。
“这红色……当真和你般配。”秦翎书呆子似的诉完了心思,便伸手拉住了那只手。
手指触碰,白雾四起,水里的钟言即刻变为索命的水鬼,整只手变得浮肿起来,全身也跟着浮肿,一看就是泡过许久的尸体。而岸上的秦翎本就体弱无力,被这样使劲儿一拽就拽进水里,整个人掉了下去。
被缠住的人一旦入了水就彻底进入了水鬼的境地,除非有外人搭救,否则很难逃离。秦翎瞬间跌落池底,明明这不算深,昨晚泡浴时这水还不到肩膀,可是他却怎么都站不起来。两张青色的面孔在水里和他直视,黑长的发丝飘在水面上像一层黑色的水膜,还有不少发丝直接飘进了他的口中。
他只能看着水面,但是却再也没能上去吸一口气。
嘴边一开始还有气泡,大团大团的气开始往外冒,慢慢这气泡就没了,吸了水的人开始剧烈抽搐,不住在水里咳嗽。可是越咳嗽,吸入的水越多,吸入的水越多,人越想将它咳出去……如此反复,没一会儿秦翎就彻底不动了,两只手从攥紧挣扎到柔软摊开。
水鬼放开了他,两只鬼像青鱼在水里转圈,中间就是秦翎背朝上飘在水面的尸首。忽然两只鬼纷纷停住,用白森森的眼睛盯了盯尸首,紧接着发出暴怒的嘶吼声。
只不过这吼声在水下,水上的人是听不见的。
砰一声,门开了,一夜未归的钟言冲进禅房,好在虚惊一场,秦翎还没睡醒呢。
铜钱方才一直在震,在他推门进屋后却彻底不动了。钟言循着水声跑向温泉汤池那一间房,水面动荡,仿佛有什么东西刚刚离开,池边全部都是溅出来的水。而水池的正中心飘着一张黄色的符纸。
钟言蹲在池边将符纸捞出,符纸上的朱砂已经没了,并且留下了青色的指痕。
这便是水鬼抓人的痕迹了,钟言将废掉的符纸收回袖口,暂时不去追踪地上沾了水的脚印。好在出门前自己留了个心眼,除了给秦翎枕下放置铜钱,还在床上下了一道替身符纸。替身符纸不好写,现在自己运用的也只是一般,但如果用了,被下符之人便能多出一个和自身脾气秉性相同的替身人影,虽坚持不住太久,可水鬼一眼分不出来。
万一它们趁机而入,这替身便能替秦翎死一回。
刚把符纸收好,外头的人睡醒了,钟言连忙起身回去,只见真正的秦翎正要坐起来。
“咳咳,你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我刚刚好像做了个梦……在水里。”秦翎虽然认床,但昨夜睡得异常安稳,夜间并未醒来一次,身为夫君也没有看顾她睡得怎么样。现在她已经穿戴整齐,一定是早早起来了。
钟言在山顶待了一个晚上,四肢都是冷的。“还说呢,以后再也不和你来寺里,那帮小和尚三四更就起来打扫,练武,谁睡得好觉?”
“我怎么一点都没听见……”秦翎皱了眉头,“看来泡浴能让人好眠,我说出来你别怪我,我已经好多年不曾一觉睡到天亮了。”
“这我知道,成亲那日你咳到三更才停,吵死我了。”钟言笑着开起玩笑,把枕下那枚铜钱收回。秦翎低头不语,半晌才说:“多亏你来了,你来了之后我才好。”
“那你还给我写休书?”钟言戳了下他的眉心,短暂地点了一下。秦翎像是感觉到了什么,想去抓她手腕,可最终右手还是停在了她的大臂上,隔了一层衣裳。
“你身上有凉气,你去哪里了?”秦翎摸了又摸,若是身体冷,衣料不会跟着一起变凉。可是她衣裳都是凉的,微湿,好似被露水打过。
钟言没想他这样敏锐,随后说:“看小和尚打架去了,他们和元墨差不多大,可比元墨厉害得多。咱们把元墨送到寺里当和尚吧?”
“别折腾他了……你出去也不知道披件衣裳,冻透了还得喝药。”秦翎拿自己做例子,“你不知道喝药多苦,下次一定让你试试。”
“我可不喝,我最怕苦了。”钟言坐他旁边嘀咕。
秦翎被她一挨,嘴就软了。“那给药里加些蜜,再喝。”
“不喝,我身子好着呢。”钟言只想躲他被窝里暖暖,可是马上就要吃斋听佛去了。转念一想,张开应该把白蜜寻来了吧,再寻不来,怕是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