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此番回塘镇,也不单是他一人。
陆尚快速说:“你们先去旁边的院里找房间歇下,那边的房间都是空着的,等明天我们就出发,现在我去找阿宁和奶奶,抓紧时间收拾行李。”
陆启惊讶:“陆哥这是要带上嫂子他们?”
“是。”陆尚不加迟疑,简短应了一声后,快步走出书房。
他出门口直接去见了姜婉宁和陆奶奶,因着陆奶奶在,他怕老人会心慌,只说明日要去塘镇,叫老人尽快收拾东西,明天天一亮就出发,至于原因则是只字不提。
还是等他和姜婉宁回了房,他才将塘镇的情况又复述了一遍。
刚刚听陆启言说时,陆尚的情绪已经很高涨了,现在轮到他自己说,才说完就怒气冲天,反手拍在桌面上,痛骂道:“狗官!”
可就在他对面,姜婉宁面上虽有气愤,可远没他初听时的震惊。
她只是问:“夫君打算怎么办?”
陆尚诚实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要先过去看了才知道,陆启说县令给了三日期限,若逾期未拿出银两,只怕他会妄动私刑,眼下塘镇没有能主事的,我必须亲自过去。”
“但我不放心留你和奶奶自己在家,索性带上你们一起,倒是你和奶奶还是住在无名巷,我们在那住了好几年,邻里也都熟悉着,相较还安全些,我晚上忙完了也好回来。”
这已经是他短时间内能想到的最好的安排了,可谁知他话落,姜婉宁摇头:“不妥。”
“?”
姜婉宁说:“夫君便是去了塘镇又如何,能拒绝了县令吗?便是捏着鼻子出了第二次钱,又怎知没有第三次第四次……夫君应是不知道,每逢天灾,除了受灾百姓外,损失最多的,反是有钱又没有背景的商户啊。”
“阿宁的意思是……”陆尚眼露茫然。
姜婉宁敛目:“就我所知,上一次大昭天灾还是在十年前,那时我还小,受灾的地区又离京城甚远,我便没能见过灾地惨状,可我却记得——”
“那年爹爹被任命为钦差大臣,除了运送赈灾银粮外,更重要的,则是要捉拿渎职官员,渎职并不只是说他们瞒报灾情,坑杀百姓,还包括逼捐商户,大赚国难钱。”
“当年因灾情被拉下马的官员足有百人之多,今年大旱所涉及的镇县,夫君又怎知没有上百?而那贪官污吏,又岂是只有塘镇县令一人?”
“我——”陆尚说不出话来了。
所幸姜婉宁头脑仍是清晰的,她说:“夫君若是信得过我,不如就听我一回吧。”
“阿宁且说。”
“此番回塘镇,夫君还是自己去吧,我和奶奶还是留在府城……夫君你别着急,且听我说完。”姜婉宁安抚一句,继续道,“按照我们之前所见的,松溪郡郡守乃是难得的好官,或许我们将希望寄托于他身上,反能寻出一线生机。”
“明日夫君一走,我便把奶奶送去冯家,托冯老爷冯夫人帮忙照看,我则在家中等夫君消息,便以半月为期,若是半月后夫君安全归来,那是最好,若是夫君在塘镇周全半月还不见成效,那我便去敲衙门的登闻鼓,等郡守大人做主。”
姜婉宁扯了扯嘴角:“夫君忘了吗?塘镇的商户无法轻举妄动,可我一直在府城啊,我可以以受压迫者妻子的身份,请求大人为夫君洗清冤屈。”
姜婉宁虽未能进入官场,可姜家毕竟世代官宦,对于官场上的这些门门道道,她了解的总比陆尚要清楚,碰上官司,也比他反应快许多。
塘镇的商户不敢揭露县令恶行,无非是怕不小心走漏风声,到时不光无法制裁了县令,反而会将自家坑入险境。
而姜婉宁远离塘镇,却掌握着塘镇县令的罪状,她完全可以劝得郡守引而不发,待准备齐全后,直捣黄龙,将整个松溪郡范围内的贪官一并捉拿清理了。
陆尚仍有迟疑:“可我听说,击鼓鸣冤者,无论清白与否,先要受二十杖刑杀威……”
姜婉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夫君是傻了吗,你是秀才呀!”
“秀……”
“秀才可见官不拜,自有特例,我作为秀才娘子,当然也可免去击鼓刑罚,再说实在不行,还有府城的商户可以帮我,就说当日捐款的富商代表中就有冯老爷,我请冯老爷帮忙,或能直接面见郡守大人呢?”
这短短一炷香的时间,姜婉宁已经想好全部后路。
到此,陆尚再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来,只能默不作声表示了认可。
当天夜里,陆尚不顾天气炎热,硬是要特在姜婉宁身边。
念及两人又要分别,姜婉宁便默许了他的行为。
谁知就在她昏昏欲睡之际,却听陆尚开口:“阿宁你说……商户的地位,就活该永远低人一等吗?”
姜婉宁于黑暗中睁开了眼睛,听他沉闷的声音在卧房内响起。
早在上一世,陆尚便是以商立世,重活一世,他也从不觉得商人有什么不好。
世人总说商人重利,又是精明算计无情无义之徒,可是:“就说这次松溪郡大旱,府城中的富商捐出的银两不说百万两,可加起来也有二三十万两了,这还是没有受到朝廷命令的情况。”
“如何商户已奉献了这么多,到头来还是落不下一句好,仍备受歧视呢?就说鹿临书院的丁班,我虽总是逃学,却也知道丁班这两年新招来的商籍子弟,不光不受夫子待见,就是一些普通人家的孩子也能对他们冷眼呵责……”
陆尚还是第一次清楚认识到,冯老爷所说的商户那些不为外人道也的卑微和苦处,从来不是什么无病呻吟,更不是什么身在福中不知福,那是几代人真真切切的血泪教训。
“阿宁,我想——”陆尚一顿,沉默良久后,改了他的字句,“阿宁,我得念书。”
不是为了哄姜婉宁和陆奶奶开心,也不是随波逐流。
只是他想着,底层之人从无改变机会,唯有爬到这个时代的高位,方有可能解除自身窘境,乃至打破阶级之间的巨大鸿沟。
陆尚说了这么多,姜婉宁也只在最后回了一句:“好。”
这一晚,陆尚并没能真正睡下,他的意识混混沉沉,只记得掌心里握着心爱之人的手,而就是这只温温软软的手,将他的神魂在将离之际拽了回来。
转天大早,陆尚推迟了离开的时间,而是同姜婉宁一起,把陆奶奶送去了冯家。
冯家三口人都在,听闻陆尚又要离开,挽留姜婉宁也一起住下,可姜婉宁尚有她的事要做,婉言拒绝了。
陆奶奶不知为何昨天还说一起走,今天就变成了三个人全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