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琴家停止了叙述,他微微仰首,仿佛在等待着某些微小的粒子,在房间中逐渐凝聚起来。
「话说回来,储藏室里那架已经不存在了的钢琴,其实,正是父亲曾在舅舅家演奏过《小星星》的那架钢琴。」
「哦?」我略有吃惊。
「当你讲起妹妹的故事时,我就隐隐意识到了这一点。从某种意义上讲,正是那一次契机,使我走上了以钢琴为生的道路。
「昨天,我给舅舅打了电话,听他的口吻,似乎一直都在等待这通电话。我向舅舅问起钢琴的事。他说,是父亲向他索要的这架钢琴,原因竟是——希望能给小光留下些什么。虽然不解其意,舅舅无论如何不可能拒绝一个绝症患者的请求。他把那琴送给了父亲。
「那琴对你爸爸而言,一定具有某种特殊的意义,这种契机之类的启示,对于一个作曲家而言,那才是灵魂一样的东西——舅舅如此说道——要知道,你爸爸可是个了不起的人。他的父亲——也就是你爷爷——曾是有名的指挥家,你父亲也自幼学习音乐,大学时就远赴奥地利攻读作曲学,从师于最知名的音乐教授。然而,不幸的事情发生了,你身在国内的母亲在生下你的时候,因难产而死。你爸爸从奥地利赶回国内时,只看到妻子冰凉的尸体和嗷嗷待哺的你。他把你抱在怀里,痛哭许久。从此,他放弃了音乐学院的博士学位,回到同妻子相识的小镇,一个人把你抚养你长大。你爸爸执拗地认为,是自己对音乐的执拗害死了你母亲,如果他一直陪在你母亲身边,悲剧也许就不会发生了。所以,他流放了自己对于音乐的热爱,也流放了自己非凡的音乐才能——可除此之外,他几乎一无所有。舅舅还说,父亲一定是把自己对音乐的渴望寄托在了我的身上。我的成功,对他来说,或许也是一种救赎。所以,千万不要让天国的他失望啊。」
说到这里,钢琴家忽然苦笑一声:
「可是父亲,想必他还是对我失望了——纵然在我成名后,他亦从未评价过我的演奏,赞扬也好、批评也好,一句都没有。但他却写下了这首《致三十岁的光》。这首作品中,蕴藏了太多我所不具备的东西,我想,他一定是希望向我传达些什么吧。
「说实话,我的音乐其实一直都在走下坡路。尤其是近几年,外界批评的声音愈发强烈。那些评论家们总说,我的演奏,既不缺乏技巧,亦不缺乏天赋,却唯独没有那种能够沁人心脾的东西,令人为之怦然心动。说白了,就是有如一件徒有其表的华丽外衣,内里却空无一物——没有情感的寄托,也没有想要传递给倾听者的心意。
「我曾经对评论家的论调不屑一顾,而现在,我方才明白自己的问题所在——在我驾着列车一路奔袭的那个世界中,既没有沿途的山川美景,也没有熙熙攘攘的乘客旅伴。没有感动,没有爱,一路驰骋的我,甚至连自己弹奏钢琴的初衷是什么,都已忘记。」
「那么——是什么?」
突然的提问,令钢琴家蓦地一愣。
而我再次询问:
「阁下弹奏钢琴的初衷,究竟是什么?」
钢琴家笑了出来,笑着笑着,眼角闪出泪光。
他说:
「那不过是一种再单纯不过的渴望——渴望能像爸爸一样帅气,像爸爸一样伟大,像爸爸一样拥有令人怦然心动的力量……」
钢琴家别过头去,用拳头顶住嘴唇,却无法掩盖愈发凌乱的气息,以及嗓底蠢蠢欲动的呜咽——直到,我将乐谱送还到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