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士家中发生的怪事,是这样的。
他是一名职业钢琴家,在业内颇有名气——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说的。
一年到头,他不是在各地公演,就是在录音棚灌制唱片。总之,日程排得满满的,只有在短暂的休假期间,才会回到这座出生长大的小镇,小住一些时日。
他在镇郊拥有一处豪华的英式庭院,面积近千平米,配有独立的花园和游泳池,可大多时候,只有他的父亲和女佣两个人住在这里。三年前,父亲不幸患上癌症,住进了医院,没过多久就去世了。此后,女佣也搬出了宅院,隔三差五才来大宅里打扫一次卫生。
硕大的宅院就这样空了下来。
钢琴家是在上个月回到镇上的。他刚刚结束一张新唱片的灌制,打算一个人清静一段时间,闭关练琴,为接下来的全国巡演做准备。因此,他既未带上经纪人,也未通知女佣,而是独身一人住进了庭院。
一个人居住在这样庞大的宅院中,多少会有些寂寞,但按照钢琴家自己的说法,只有耐得住寂寞的人,才能够登上艺术的至瑧境界——个中道理,我自是无法理解,但钢琴家倒是很好地贯彻着他的理念:每天早晨八点准时起床吃早餐,之后,一个人在宽敞的游泳池中游一小时泳,准备一人份的午餐;午休过后,一个人在琴房练习,直到黄昏时分才结束;简单的晚餐后,看一会儿书,一个人躺在宽敞的大床上,一觉睡到天明。
这样的生活,对于钢琴家而言,简直惬意之极,哪怕一整天不跟任何人交谈,他亦不觉得有丝毫不妥之处。
然而,这种简单安逸的生活方式,被接下来发生的怪事打破。
那是某一天的深夜时分,钢琴家睡得正沉,忽然听到一阵钢琴弹奏的旋律,如梦如幻地回荡而来。
那是一首他从未听过的曲目,既不似任何作曲家的风格,又不输于任何大师的作品,曲调中还带有一种难以描述的亲近感,仿佛源自某个与现实平行的时空。
半睡半醒之间,钢琴家竟被那旋律深深地打动,几乎就要沉醉其中。而在这一刻,他醒了过来。
旋律仍在继续,有如神秘的精灵,在夜色覆盖的大宅中,轻灵地舞蹈。
难道——不是梦吗?
钢琴家的第一反应,是有人潜入了他的琴房。在那里,摆有一架价值不菲的斯坦威三角钢琴。那琴堪称钢琴家的至宝,自从买来后,就只有他一人弹奏,甚至连身为调琴师的老爸都未曾触摸过。
究竟是谁这么大胆?
钢琴家怒火中烧,立刻跳下床,穿着睡衣朝琴房的方向跑去。可跑到中途,他又发觉,琴声并非从一层琴房的方向传来,而更像是来自头顶上方的某个地方。
若是上面的话,就只有三层的阁楼了,可那里早就被改造成了储藏室,有什么人会跑到那里去弹琴?
钢琴家感到分外蹊跷。他轻手轻脚地踏上楼梯,走向三层的阁楼。
琴声如层叠的波浪,越来越接近,当他走到储藏室门前时,声音已几乎近在咫尺,甚至能够听清木制琴键叩击琴架发出的砰砰声。
果然是这里。
钢琴家猛地推开储藏室的门,向里面望去。
视野中昏暗一片,唯有暗淡的月光,透过阁楼顶部狭窄的气窗照进屋来,影影幢幢地勾勒出种种杂物的轮廓。而那旋律,就在这片影影幢幢之间,如溪水般川流荡漾。
「谁在那儿?」钢琴家问。
无人应答,唯有琴声依旧。
钢琴家在墙壁上摸索到电灯的开关。储藏室里顿时明亮起来,那旋律也在电灯亮起的刹那戛然而止。
光线刺痛了双目,钢琴家眯着眼睛,四下张望——不见人影,只有破旧的沙发、橱柜、旧空调的压缩机、几个油漆桶,以及,一架原木色的老式钢琴。
……
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钢琴家记不清了。再次睁开眼睛时,他发现自己已回到卧室的大床上,早晨的阳光透过纱窗照进屋里,明亮而又迷离,仿佛将昨夜的奇遇,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是梦吧。
钢琴家如此想——对于那段不可思议的经历,这大概是最好的解释。可梦中听到的那段美妙旋律,却有如一缕幽魂,紧紧地缠绕在钢琴家的脑海之中,挥之不去。想要记录下来,旋律却似乎悄然改变了形态,叫人无法准确拿捏——这种情形,对于乐感出众的钢琴家而言,还是第一次遇到。
如此一来,既定的生活规律被这一神秘旋律所彻底打乱。
无论是游泳、吃饭、还是午休时,钢琴家的脑海中,总会浮现出那一串难以捉摸的音符,就算把头埋在游泳池中,听力被阻隔,旋律却依旧如影随形。特别是坐在钢琴前练习的时候,完全无法集中精神,时不时就会弹错音符,甚至连早已铭记于心的旋律和节奏,都会在不知不觉间,被头脑里的旋律带走了样。钢琴家焦躁不已,而那旋律却如淘气的小鬼似的,躲在看不见的地方同他捉迷藏。
都是那个梦的错!
钢琴家干脆放弃了练习,噔噔噔地爬上三楼的阁楼,想去查看一下,到底有什么在捣鬼。
时值午后,充沛的阳光通过窗口涌进储藏室里,光线洒在沙发、橱柜、压缩机和油漆桶上,好似涂抹上一层暖意融融的香甜蜂蜜,与梦中清冷的场景大相径庭。
钢琴家看到了那家古旧的木质钢琴。或许是保养不当的缘故,琴面的木板都已开裂,一条琴腿倾斜着,像条假肢似的,勉强地支撑着琴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