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了,我柳秋色又不是女人,你没必要拿那张脸对我。」
璇京城内的客栈,柳秋色泡在小二抬进房内的浴桶里,昏昏沉沉,真想就这么睡过去。
这已经是萧珩闯进王府把他救出来的第三天了。
那夜他后来昏了过去,发生了什么事情一概不知,等到懵懵懂懂的醒过来,身体也给萧珩清理乾净了,换上了崭新的衣袍,身上的伤口都换过了药,体内的春毒也驱得乾乾净净,整个人像是重新活了过来,燕王府的一切都成为一场噩梦。
这桶热水,那叫一个人间天堂啊!
一切事情都非常美好,只除了一件事情。那就是现在坐在床边的萧珩。
也不是说萧珩不能坐在那里,更不是说萧珩不能出现在这里,毕竟是萧珩冒着生命危险把他从燕王府里带出来的,对救命恩人要有点最起码的感激,虽然根据经验,这种感激到后来都会变成无可救药的麻烦。
只是萧珩三天以来,要说对他的态度那是千依百顺,但总拿着那张欲言又止、愧疚心疼的脸看他,看个一眼两眼还好,看久了,鸡皮疙答都要起来了。
至于要怎么从萧珩那张死人脸上看出表情?他柳秋色就是看得出来,不想解释。跟这人认识这么久,打打杀杀你恩我怨那么久,想要看不出来也难。
说到为什么拿那张脸看他……
柳秋色不用想也知道原因。
「你算了行不行?不过也就是我一个失策被他给压了,又不是第一次发生这种事情,萧大教主,这事儿跟你没关係,我受够了你那张脸。」
这整段话,最起效的是最后那一句话。
事情实在没有柳秋色嘴上说来那样容易。要知道,翻过来滚过去是压,两个黏在一起滚床单也是压,浓情蜜意是压,严厉拷问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那夜他估量着燕王府离玄仙教总坛太远,心忧柳秋色的身体,因此在京里选了间客栈便要小二烧水进来,小二见了柳秋色那张脸还差点儿流口水流到地板上去,萧珩真想一掌劈了他。
看身上残留的痕跡就能看出身体的主人遭受到多残忍的对待,尤其是在给柳秋色清理后面那处的时候,看见燕王塞了什么东西进去,萧珩那张死人脸整个青到鬼气凄厉,目眥欲裂!
那且不提,因为失而復得,心怀愧疚,所以萧珩对柳秋色是千依百顺,听到那句「我受够了你那张脸」,当下努力调整自己的表情,但萧珩那是生来顏面神经失调,怎么调也就是那种阴气深沉,也太为难他了。
柳秋色看他实在辛苦得紧,又好气又好笑,叹口气把身子往水里又沉了一点:「算了,你这脸色我看了发笑。早知道有今天,你当初为何不赴约?你当真以为我会一包粉毒死了你?」
那时候都可以气到内息走火,这时候说来反而显得不怎么激烈,柳秋色实在很讨厌自己的嘴硬心软,萧珩能冒着生命危险把他从燕王府抢出来,他就说不出什么重话来。
更大的部分,也更令他恼火的部分,就是他居然没办法真的对这张死人脸发恼……意思是说,自己……在乎这个人?
柳秋色脸色青了一青。
萧珩的嘴唇动了动,斟酌再三,才想起那个他打出生就没有说过的字眼该怎么发音。
「……对不起。」
啊?
柳秋色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萧珩说对不起?
萧珩知道「对不起」这三个字怎么发音?
「柳二公子,让你受苦了。」
每一个字,都含有深深的自责在里头。
每一个字,都像是最心痛的懺悔,敲动着对方脆弱的心弦。
「我以为……以为你还是活在深宫里面的秋如意,我以为你还是会不择手段只求自保的王族,我以为……梅若兰说得对,为了我们之间的事情,江湖上已经闹到不得安寧,闹到没有一个容身之地给你,你这么讨厌邪魔歪道的人,被昔日的同道当成了牛鬼蛇神来追杀,你心里一定很不好受,有办法可以回到正道,你也当然照做不误。我都可以理解。」
柳秋色静静的听着。热气氤氳在他们之间,萧珩的声音里好像也沾上了水雾,朦朦胧胧。
「……我到五里亭的时候,你已经不在了。那个时候我才知道,我寧愿你在,我寧愿你把那包毒粉下到了酒里面,我寧愿是我被你杀死,你回到你的正道……我只要你平安。柳二公子,我可以不计较你刺在我胸口那一剑,可以为你大闹坤明宫,都没有关係。这几天官榜贴了出来,说我刺杀太后未遂仍在逃中,很快会有官兵来追杀我,你跟我在一起不安全,但现在这个情况,你回到正道那边也不安全……」
从腰间抽出他那把不离身的长剑,倒转剑柄,平平递出。
「你和正道的恩怨,只起源于你在观音岭上救了我,你没有伤过他们一条命,现在杀了我,回到正道去,他们会感激你,不会再为难你。太后那边,既然六王已经拿了一个人充作秋如意抵数,这个世界上就没有秋如意这个人了,你也可以平安。」
萧珩站了起来往前走几步,让长剑的剑柄刚刚好对着柳秋色,剑锋却遥遥对着他自己的心口。
只要柳秋色接下剑,连内力也不需要运上一点,轻轻易易,就可以夺走萧珩这条命。
「五里坡上,是我负你。这一剑下来,你不负我。」
燕王府里寧死不屈的固执,就是心意最坚决的表示。即使萧珩这般无心于情爱,也知道这份心意,就是海枯石烂。
柳秋色抬起脸,由下而上望着那双他曾经好几次在里面迷失的黑色瞳孔。
这个人……
这个人啊……
不顾身上未着吋缕,柳秋色哗啦一声从浴桶里面站起了身来,伸手不是去接剑,而是越过那把青锋,双手往两边拉开了萧珩的衣领。
蜜色的胸膛上,正正在心口的位置,一个新癒的疤痕,破坏了光滑的肌肤。
同样的位置,柳秋色的胸口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疤痕。
同样的力度,同一把剑,同一双手,同一时间,留下了这两个一模一样的剑疤。
柳秋色的手轻轻的覆盖上去。
「……把剑放下吧,萧珩,不然我就再钉上两个一模一样的伤。」
清冷如仙的眼瞳移上萧珩的脸,不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秋波微荡,美目里仍是夺人心魄的光华:「你猜对了一部分的我,我不要你平安。」
一手飞快夺过萧珩手里的剑,眼睛没有离开萧珩的双眼,单手一甩,长剑稳稳的插回了萧珩腰间的剑鞘!
「──听明白了,我要与你同生共死。」
萧珩心中大动。
低头下去,甚么也没想,就夺取了柳秋色微张的双唇。
心意相证,天雷勾动地火,需索当然翻江捣海的起来,肆意索求着对方口中的甘美,唇齿间的曖昧,彼此交换呼吸,彷彿融为一体。
什么宫廷,什么阴谋,什么信与不信,都是过去。
彼此拥有现在。
就算因为和不该爱的人在一起而身败名裂,就算因为为了不该爱的人大闹宫廷而穷途末路,但是生死与共,胜过千言万语,胜过富贵荣华,胜过功名利禄。
「……对了,梅若兰究竟是你什么人?」
换气的空档,萧珩轻轻啃着柳秋色唇角,低喃带着醋意。
「嗯?」
柳秋色满脑子晕晕呼呼,没有真正注意萧珩问了什么。
「噢……唔、是我师兄……」
「师兄?」
奇哉怪也,梅若兰江湖上可是恶名远播的人物,虽然没他玄仙教主这样人人喊杀人人却步,但退避三舍总是有的。柳秋色这样一个正气凛然,眼皮底下容不下沙子的人,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乱七八糟的师兄?
心中奇怪,可是不想追根究柢。那梅若兰对他萧珩来说充其量只是一个名字,而且很不讨喜的名字,远远不如怀里的人儿重要。
「不……不是奉剑门的人。」
泡过热水放松的身子被这么昏天黑地一吻,很容易就软了下来,但回答的理智还是在的,思考能力也还没有完全丧失。
「奉剑门那边──」
「你大哥偏护着你,对于近来江湖上的风波,奉剑门是算在中立份上,没有把你逐出门墙,也没有对正派中人的施压低头。」
萧珩这么一称呼奉剑门主微柳秋色的大哥,那是表示他全然把柳秋色当作奉剑门二公子看待,不去想柳秋色曾经的身分了。
「薇子其派人去探过,太后饶过了奉剑门,官兵都撤走了,你可以放心。」
「嗯……慢着,萧珩,你摸哪里──」
话没说完,被吻给堵住。
两个人在房内温存得忘我,就苦了在外头的薇子其了。
里面那声音让人听得脸红心热不提,他家萧大教主的画像贴的满街都是不提,他薇子其堂堂玄仙教天微堂堂主,玄仙教里头教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不,从此可能是两人之下了,硬生生空降一个柳二公子来,薇子其很不是滋味,但也无可奈何。重点是,为什么他要负责站在外面给两个人站岗!
柳二公子不知道,不知者无罪,下这个命令的是萧大教主,至于为什么……
「堂主,官兵搜到这一区来了。」
楼下匆匆跑上一名天微堂的堂眾,向薇子其报告。
「是否该通知教主换个地方避上一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