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出指挥部大门,黄昏的馀暉照得人心灰意懒,我手插着口袋低头漫步,心里默默思索着魔拉刚才问的问题。
我为什么要回去?
我抬起头,围绕阳光的一圈小行星映着残红即将一起落入地平线,遥对的东方,淡蓝的月却已经迫不及待先露出了头。没错,这些都不是我记忆中的事物,在我的世界里,太阳是睥睨万物独霸在天上,周围不容有半颗行星染指,月光应该是银白皎洁而不是蓝的。
可是如今,这些迥异的自然景象却是早已深植在心里,原本该熟悉的事物,反倒显得越来越来陌生。
对啊,我为什么要回去?
这问题我之前不是没有想过,可那都是片面的出自于对露儿的依恋,可是如今已经面临到结束关头,再想下去就触及到了问题的另一面。在经歷了那么多山野林间杀戮战场的洗礼,双脚不知踏遍多少血腥,现在要我再回到那个喧闹的都市牢笼里,面对明明是享尽太平却老是在无病呻吟的社会,周遭尽是为了生活为了金钱挤破了头想要往上爬的世俗男女,我能有办法适应得下去吗?还有,老爸老妈只怕早已把我报作失踪人口了,我要怎么去跟警察解释这些日子我跑到哪里去了?我可不想回去之后被关在精神病院里过一生!而更可怕的情况是,我会不会像电影里常演的那样,因为摆脱不了过去的梦魘变成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兇手,甚至就此沦为职业杀手什么的?
想到老爸老妈,我心中微微一酸,可是持续了不到几秒,就像一颗小石子丢在大池塘掀起的涟漪般转眼即灭。或许是因为当我来的时候正当叛逆期吧,亲情对我来说,似乎只是一种可有可无的牵掛,并不能助长我心中想要回去的火苗。
可是,如果不回去,那我又能怎么办?难道要一辈子过这种战场喋血的生活吗?
如果,就像当初在境外国度曾想过的那样,带着露儿就此远走高飞,那又会如何?又或者是,带着剩下的队员们远离战场,另外去开创一片新天地……
我又深又长地叹了一口气,心中只有无比的迷惘,和一种强烈的,不知该何去何从的悲哀。
游戏已经不再是游戏,此刻每一个决定,面对的都将是完全不可测的结局。
或许,这才正是游戏的最终目的吧!
魔拉周到地划了一块独立的营区给我们,不过进进出出仍免不了和其他部队的人有所接触,他们总是敬鬼神而远之刻意避开了我们,眼神中有意无意间流露出的不再是以往的敬畏,而是带着点幸灾乐祸的惋惜,失去了基地的我们,如今彷彿已被当作丧家之犬般看待了,不过这却无形中加深了我非完成计画不可的决心!或许正如魔拉所说,我是个不顾一切追求胜利的人,一旦身上求胜的激素被挑起,所有的徬徨疑虑便逐渐拋在脑后。当索拉诺开战的消息一传来,大家都是无比振奋,并且在我的要求下立即恢復像在基地时一样的操练,为随时可能的出击做准备。这些为了作为特种战士而诞生的队员们血液中天生就带着军人的服从因子,并不因为不知目的为何就有所怠惰质疑,光就这一点来讲,这些非我族类的人,不但没有像古人所讲的其心必异,反倒是比和我同一世界那些个流着死老百姓血液的队友好驾驭得多了。
只不过这些和我流着一样血液的队友,如今也只剩下两个。
我开始着手把我们的故事从头写下。
代号「割喉」的索拉诺大战名称虽然响亮,实际进行起来却一点也不如像想中那样势如破竹。双方经过三个月激战,总死伤超过十万人,可是索拉诺依旧在烽火中屹立不摇。反抗军虽然在数量上略占了优势,可是面对到帝国所有剩馀兵力的集结顽抗,却在在暴露出武器和战术上的贫乏,以及各方部队处在劣势下还不忘相互支援,处在优势时却个个急于求胜抢功的人性弱点。原本志在必得的以为只要拿下索拉诺就等于是割断了帝国的喉咙,如今反倒是把自己的头卡在了对方喉咙里。战况持续胶着,胜利之期眼看是越来越远,此时大家就又想到我们了。克雷刚,内德维德,拉古纳那些个老气横秋的将领三番两次往返前线和加拉戈萨寻求我们协助,可是全被我婉拒。没有了基地做后盾的我们这时候赤裸裸地投入战场又能起到什么效果?我要的是斩首式的最后一击,在这之前可不能让所剩无几的弟兄们把命耗在无谓的战斗上。
可是等待的机会始终没有到来。
这一天,我和铁鹰斗鱼聚在营区一角烤火喝着酒,此时虽然已经是三月,可是地处大陆深处的帝国本境仍然是不怎么温暖,夜晚的风刮在身上还是有点刺骨的,而周边这些临时搭建的营房又不像以往基地配备的气垫式帐棚那样防水防火还兼具温度调节功能。就听斗鱼大发牢骚道:「我们到底是要在这鸟地方窝多久?妈的又没有仗打,每天还照样练得要死要活的。」
「不维持训练,就算真有仗也打不了。」我道。
「你成天和那个魔拉神神秘秘的,到底是在商量什么?」铁鹰问。
「也没什么,不过就是讨论一下前线的战况。」
「那你在船上说的什么最终计画呢?现在除了我们三兄弟没旁人,总该可以透露一下了吧。」
我默默喝了口酒,心中迟疑着到底是不是已经到了可以说的时机。
「怎么,现在还要保密防谍啊?」铁鹰讽刺一笑,「死内奸我已经干掉了,我看不出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这也不是什么顾忌。」我顿时有点心浮气躁,「只是,一切都还是未知数,而且有些地方我始终还拿不定主意……」我顿了一顿,「我想问你们一句,如果可以有选择的话,你们会选择留在这,还是回去?」
「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了?」铁鹰看我一眼,「该不会,你所谓的最终计画,就是准备要和帝国谈和不打了吧?」
「不是。」我摇摇头,「我只是在想,基地已经没了,若照游戏的设定,我们现在连索拉诺任务都没办法完成,更别提后头攻陷帝都那场空前大会战,照道理说是已经进行不下去了是不是?可是我们也还是好端端地在这里,并没有因为这样就消失或是什么的,可见得游戏并不是我们存在这世界的唯一要素,就算没了游戏,我们依然是我们,也就是说,我们已经不再是游戏中的棋子,而是完完全全成了这个世界的一份子,这样说你们明白吗?」
说到这我自然想起了银蛇曾说过的话:「你真以为把所有任务完成,就可以回得去吗?拜託,那是游戏,现在是现实,照你的作法,只是把大家全带上死路,却还搞不清楚到底回不回得去。」
难道他早有先见之明地看清了事实,打从一开始,我们就已经註定要陷在这世界里根本回不去?
「你的意思是,」铁鹰道:「我们可能……没机会回去了?」
我凝重地点头。
铁鹰挑了挑眉还没来得及回话,斗鱼已先说道:「妈的我才不管他回不回得去,我现在唯一想做的事就是,杀光帝国狗,替死去的石头、山猫报仇。龙豹你最好是不要和那个半边脸偷偷摸摸在商量什么狗屁和平计画,否则老子就算一个人躲在山里打游击,誓死也要和那些狗娘养的帝国军对抗到底,能杀他几个算几个。」
看他说得咬牙切齿,恨不得把所有帝国军都抓来吃其肉喝其血的模样,我心里不禁一寒。
我们只是一群不小心来到不该来的地方的矇懂少年,和这些以征战为天职的帝国军原本一点关係也扯不上,是有什么必要这样恨之入骨,不将其屠光杀尽誓不罢休?没错,他们是杀了石头、山猫,甚至连独狼也可以间接算上一笔,可是,我们杀的人难道又少了?那些也都是他们的至亲好友啊!帝国军也是人,已经不是萤幕上那些闪来闪去挨了子弹就会消失不见的动画人物,要杀几个就杀几个根本不痛不痒,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是有血有肉有灵魂的生命。要这样杀来杀去报仇雪恨的话,那恐怕要等这世界的人全都死光这场仗才能结束。但再一想,当目睹山猫死的那一剎那,我还不是一样满腔悲愤地只有一个念头:杀光他们!如今我哪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悲天悯人?
在战场上,所有官冕堂皇的理由都是狗屁,每个人追求的只有两个字:生存!躲不过的人转瞬即死,可是侥倖生存的人,却要背负着无尽的仇恨继续活下去,反而是死了的人,或许才是真正得到了解脱。
这才是战争最可怕的地方。
「躲在山里倒也不必。」铁鹰道:「我们现在最起码也还有枪有子弹,大战打不了,他妈的随便对付几个中队还绰绰有馀,帝国狗杀了独狼、山猫、石头,还有我们其他那么多弟兄,当然不能轻易放过他们。」拿起酒瓶对口喝了一大口,擦了擦嘴又道:「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真的是已经没机会回去,这仗再打下去又有什么意思?就算杀光了帝国狗,那再来呢?难道我们真要到乡下去种田吗?还是说这些反抗军头头会记得我们的贡献,弄个什么军官还是顾问的给我们做,或者是继续当我们的佣兵团,看哪边有仗打就往哪边跑?我说龙豹老兄,如今只剩我们三兄弟了,还有什么不能讲的?你既然已经想到了可能回不去这一步,后面该怎么走不可能没有盘算吧?你心里头到底是怎么想的,好歹也透露一下给我们知道吧。」
「铁鹰说的有道理。」斗鱼叼着菸斜瞄我,「吞吞吐吐地搞神秘算什么兄弟?看了真是超不爽的。」
「说真的,我是一点盘算也没有。」我道:「我们现在想的,全都是假设性的问题,一切恐怕还是要等这场仗结束才会有答案,至于要用什么方法,我心里一直在想的就是这档子事。」
面对两人一起质疑,我如果再不稍微露点口风恐怕是难以招架,不过透露到什么程度可是要好好拿捏一下,所以只能选择性地回答。这倒不是说我不信任他两个,而是在经歷了这么多风波,尤其是才遭逢基地这场大变故之后,现在任何事都不能不谨慎以对。
这大概是这场战争带给我唯一的正面影响吧。
「所以说,」铁鹰眼中明显一亮,「你还是决定要继续打下去囉,你和魔拉在密集商量的,就是新的作战计画,所以才要我们加紧恢復训练,对不对?」
我点点头。
「唉呀,这还练什么练?」斗鱼道:「我每天都是准备好了的,随时都可以上阵。」
「我们现在的优势可不比以前。」我道:「没有万全的准备,我绝不会轻易让大家上战场去替反抗军当砲灰,所以才会商量这么久还没结果。」
「那是要等到什么时候?」斗鱼嚷道:「我实在是受够了这里,你没看那些反抗军看我们的眼神?妈的基地没了又怎样,一个小队对一个小队他们打得过我们吗?算他们运气好独狼现在已经不在,否则一定早起衝突了,反正我们间着也是间着,正好拿他们来当实战演习,王八蛋!」
我心里一痛,转过头道:「我们自己知道自己的实力就好,管人家怎么想。」
斗鱼自己也知道失言,静下了气道:「话是没错啦,只不过不找个机会好好证明一下,这口气实在是嚥不下。」
「你放心,会有机会的。」我道:「到时我会让所有因为没有了基地就不把我们当作战天使的人,全部承认自己是瞎了狗眼。」
我内心真的是这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