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如崩开盖子的玻璃瓶,倾下一颗颗圆润玉露,想要止住雨势,非得等到有人注意到,重新立起瓶身扭紧旋盖才行。
她的身体不再滚烫,取代而之的是极度畏寒,林清玟不清楚她是怎么跑到大桥上,只记得自己死命奔跑,彷彿所有人都准时搭上火车,她却远在十里外。
在这之间,高烧与幻象来回穿梭。脑袋经歷一场宇宙大浑沌时代,宛如浓稠大锅汤把她的人生丢进去搅和。
林清玟很认真地想,依照她妈妈的期望值,应该要养一隻google或一隻wiki才对,对于每个问题与解答都能精确无比给出,几乎不会有闹脾气的时候,除非海底电缆又断了。
眼前电光一闪,轰隆声紧接而至,近得几乎像在耳边打下来。她吓得扶住桥栏,楔型鞋一滑,卡在栏杆缝隙间,露趾楔型鞋脱离脚掌孤零零卡着。
她还非常虚弱,努力挡着侧面强风,尽可能伸长腿把鞋子勾回来。然而摩擦力终究抵不过风势,把厚重的楔型鞋吹落桥底,甚至还有一把破伞跟在后头飞出去。
雨势随风骤强,林清玟一屁股坐倒,披头散发十足狼狈。
这一片漆黑里,有某样东西伸到眼前,她亟欲从现状脱困不由得伸手接过。
对方说了什么,雨声太大了,无法听见。
『找到你了。』
于是他乾脆比手语,林清玟顿时清醒,是范铭尹。
『回去。』
「我不回去,你放手――呀――」
一辆砂石车从旁疾驰,坑水随车轮飞溅。
范铭尹实在没輒,只好先带林清玟到桥墩避雨,同时传简讯给林宇溪和苏云縓告知人已经找到。他盯着倾盆暴雨好一会儿,才转头对樑柱旁低头的林清玟说:「等雨变小我们就回去。」
「喔……」林清玟小声地说,「可是我好累。」
「幸好我们还有一个地球,否则我们该坐在哪里呢?」
范铭尹盘腿坐到水泥地,林清玟也有样学样坐着。
「爱玛。」
「嗯,爱玛。和苏云縓借的,总算是看完了。」范铭尹把大衣脱下来,「盖着吧,反正我不会冷。」
林清玟遵照指示保暖,两个人暂且望着篮球场整理思绪。
「宇溪和你妈妈都来找你。我想大概类似冰雪奇缘安娜那种感觉。」
「你很不会安慰人。」
「我以前说过你还没成年才需要凡事报备,我收回那句话,你并不是我想像中的孩子气。所以你应该瞭解,万一今天没有任何人来找你,你该怎么办?」
「这不是很明显的事吗……因为你是鸡婆的人。」
如果是刚才雷声大作的时刻――
「我非常害怕……」
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妮子会如此示弱,范铭尹颇为讶异。
「如果哪一天我的成绩掉下来了,她是不是就不想要我。明知道很蠢,却净想着无可救药的事。我害怕待在家里,一天一天看它逐渐崩解,所有的人却还是装作没事。我们不关心彼此的生活,所以他们能够过问我的只剩下成绩。」林清玟咬着下唇。
「林清玟,我跟你讲一个故事。」
当时他们进行为期两周的操演任务。整团兵营机动南下。在凌晨时分把一台台155公釐榴弹砲装载到火车铁板上,合力用粗麻绳一圈圈綑绑住。结束后马上搭乘中型战术轮车从桃园移往台中。
那个礼拜,他们不断操练、模拟火砲射击,他们天南地北的移动,像一隻隻忙碌工蚁。前一天还落脚在嘉义国小,后一天就跑去台南的高中。
那段日子的最高峰,是到了某个国小扎营时,疲倦与卫生都降到最低点。
以一般论,没有士兵喜欢待在营区,对分派到桃园基地的范铭尹来说,那里就是五天的噩梦,没有人会把那边当成家。
然而那天,十二月的寒气冻住了意志力,他们为了这个任务整整两天没洗澡,大量酸汗堆积,钢盔下的头发纠结。实在受不了的范铭尹伙同班长,带着两瓶矿泉水走到操场隐蔽处,洗了一顿克难澡。
像两条淋湿的狗,班长对他自嘲。
唯独那个晦暗时刻,范铭尹胸中充塞想家的念头,宿命性的影子渗进来,然而勾起他思绪的不是台北的家,而是桃园基地那张绿色床垫,一条白色太空被,两侧有铁桿紧紧包围。
仅此一天,他怀念桃园基地,当时各种意义上的一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