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吧!带我们去石柱之门吧?」姬南香挥挥手,能不能成,最后还是得看季以恩自己,他想帮也使不上力,归南公这是赤裸裸的偏心,他为人公正,不予置评。
「……你又要我搬家?」归南公气得吹鬍子瞪眼睛。
「我懒得走唄。」姬南香理所当然。
归南公颓下双肩,他真是服了这傢伙了,他闭上眼睛,喃喃施术,「左三圈、右三圈,龟头动动,龟尾扭扭,咱们一起到石柱之门!」
季以恩愣了一下,这咒法似乎有点耳熟,但整间屋子开始轰隆作响,一阵天摇地动,室内摆设全都拼拼乓乓的滚动,季以恩还差点被一架茶几打中,吓得他紧贴墙壁不敢乱动。
好一阵子,整间屋子才慢慢安静下来,季以恩一看窗外,竟是一片湖面,波光粼粼,闪着光芒,湖心还有一座长亭,只是太远,瞧不清亭内有什么。
归南公长吁一口气,「我只能到这里啦,归爷爷我可是陆龟,不諳水性啊!你们自个儿去吧!」
他望了望一室烟尘,认命的颓下双肩,慢慢的将家具归位。
季以恩看着归南公弯腰驼背的样子立刻想帮忙,却被姬南香一把往外拽,「你还有空管别人,三天之期都过了一半不只,你还有最后一关呢!」
季以恩吶吶说不出话来,只能被姬南香拖到湖旁,他们一靠近湖面,湖里就浮出了一块块青绿色的石板,透着幽光,看起来通往湖心长亭,却像是一条通往冥间的道路。
湖面上方虽然波光粼粼,底下却深不见底,看不清有什么生物蜇伏其中。
季以恩愣了一下,站在湖边上犹豫不决。
「怎了?怕了?」姬南香抱胸,站在一旁好整以暇。
「不怕。」季以恩老实摇摇头,「只是没想到,真能走到这里,姬南香,谢谢你,虽然你又懒又臭,还很机车。不过还是谢谢你。」
姬南香脸上三条线,摆摆手,「去吧!」
季以恩沉重的点点头,一脸荆軻刺秦王的大义凛然,他踏上石板,过了一块又浮出一块,往湖面中央的长亭走去。
石板尺寸不大,约莫与肩同宽,季以恩走得小心,双眼直视着湖面中央,他走了约莫一半,湖中却传来稀哩哗啦的水声。
他往旁一看,惊得倒退一步。
一隻巨大的水龙从湖心中浮出,瞅着巨大的黄色双眸看着他,这隻水龙是湛蓝色的,头上还有尖锐的冰角,双耳像是两片翅膀一样高高扬起,牠从湖中探出像是巨蛇的身躯来,身上的湖水不断的往下掉,发出巨大的水声。
「讨厌的人类又来了!」
水龙一开口,巨大的声音回盪在湖面上,震得季以恩不断耳鸣。
「我、我才不是讨厌的人类!我来带我们家青苹回家!」
水龙皱眉,怒瞪季以恩一眼,(当然,牠是面无表情,但咱家季以恩快吓疯了。)「讨厌的人类就是冥顽不灵!为防你未来铸下大错,看我先吃了你!」
水龙的巨大龙头往季以恩身前一挺,挟带着巨大的风声,却又只是轻轻擦过季以恩的衣袖,吓得季以恩差点跌入水中。
但季以恩归害怕,他还是挺起胸膛,踮着脚尖快速又往前走了几块石板,石板仍然不断从湖中浮起,证明他仍然有机会。
「我按足了规矩一关接着一关过,你可不能吃我!再说铸下大错我也要带她回去,生死定律又是谁规定的?我们身在轮回,但我才不想任由你们摆布!」
季以恩嚷嚷着,又加快脚步往湖中跑去,那个长亭离他越来越近,他一路跑,跑到亭前才愣住。
这是一个五角亭,上头写着
亭的五角都是一根巨大的透明石柱,像是水晶一样晶莹剔透,里面则有着一个人影,总共五个,人影们各司其事,却有一个共通点──都是青苹!
冰柱上各有一个小洞,季以恩拿起口袋里的钥匙,犹豫的看着五根冰柱,毫无头绪。
「你只有一次机会喔。」水龙慢慢游过来,凉凉的开口说了一句。
「知道知道啦!你别吵我!」季以恩正烦躁,看着龙头伸了长长,还靠自己这么近,气得往后胡乱挥手。
水龙愉悦的左右摇摆,对于季以恩的气恼完全不以为意,独自在湖亭旁不断绕圈游动着,张大了嘴说话。
「这可不行,我要盯紧你,讨厌的人类总是作弊,所以阎王说了,只要有人作弊,我就能一口吞了他!」
「……」看着水龙开心的模样,季以恩啼笑皆非。
他敲了敲冰柱,里头的人毫无所感,他可不是什么具有通天本领的能人异士,他只是一个被师父逼着背经文的倒楣鬼,在这里又完全派不上用场,他想作弊也找不到方法……
「随便你了。」季以恩懒得理会那隻摆明期待自己赶紧作弊,好把自己吞掉的愉快水龙,他绕着冰柱不断踱步,五个冰柱内有五个青苹,就像是当初尸体大姊姊的正常版,褪去了浮肿跟瘀痕,有些清秀、有些平凡。
这才是青苹真正的模样吧……
季以恩将额头抵在冰柱上,传来一阵冰冰凉凉的感觉。
他听不见里头的声音,他跟她们像是各种平行的世界。
她们有的坐在书桌前,就着一盏灯光,静静的翻过了一页书;
她们有的走在街道上,怀中抱着一个纸袋,纸袋里头飘出热气,像是在细雨中的前行;
她们有的皱着眉头,不耐烦的在街旁跺步,似乎在等一个人;
她们有的手抱婴儿,有点困扰却又甜蜜的笑着,彷彿捧着世界上最珍贵的礼物。
她们有的闭眼安睡,像是在人世洪流中的小舟,缓缓摇曳。
谁是你呢?这些都是你,却也都不是你,你的过去几世我不曾参与,我又该如何分辨未来会是什么模样?
灵魂只有一个,总带点你的痕跡与习性,但哪一个才是当世的你?
季以恩颓丧的坐下来,背靠着冰柱,眼前全都是青苹的影像,他疲惫的将脸靠在膝盖上,「哪一个才是这一世的你,我只有一次机会……」
他闷闷地说着,水龙愉快的将脑袋凑过来,「想不出来吗?放弃吧!你选错了柱子,就会将这世的她烧成灰烬,再也不存天地。」
季以恩又缩了缩,身形更加萎缩,「我知道啦,你不要来烦我可不可以……」
外边的天色又逐渐艷红,彩霞在云间划开一条长桥,面对这里唯一的美景,季以恩却只觉得心慌,今日已即将过完,他明日就得做出决定,不然姬南香的保证就失效了!
他垂头丧气,没想过最后一关竟如此严苛。
难的不是选择,而是拿青苹当赌注。
他没想过阎王竟出此招,他为了青苹而来,又怎么能将青苹置于险地?
他不想选,也无法选。
选错了就是坠入万呎悬崖,他的青苹连未来都不存
季以恩从黑夜想到天亮,冰柱内的人影还是继续拨放,像是不断反覆的影带一样,季以恩不断喃喃自语,直至天色初明,他终于跨出一步。
他站在亭前,踏上第一块石板。
他决心走上来时路,他都能为了让青苹不成妖物而捨,又怎不能为了让青苹有更多的未来而放弃?
后头的关卡关关都有涵义,第二关让他了解死,第三关让他懂了生。
他放下私心,青苹才能真正死去,像那些殭尸坠于尘土化成光亮一样;
他放下执着,青苹才能真正拥有未来,像这些冰柱里头显现的影像一样,度过未来的每一世。
他懂了,却也惆悵寂寥了。
他往外一步,石砖缓缓浮起,水龙沉默的看着他,目光转为柔和。
但此时声音响起,姬南香竟坐在五角亭顶,他嘴里咬着一片叶子,「选等人的那个吧!她在等你。」
季以恩一愣,欣喜若狂地往上一看,果然是蓬头垢面的大睡虫姬南香。
「你没骗我?」
姬南香洒然一笑,「诚实也是我少数的缺点。再说老归要我带话给你,有空来找他打两圈。」
季以恩又惊又喜,奔向五角亭中,水龙却惊怒的大叫,「作弊作弊!逼逼逼!我就知道你们这些邪恶的人类作弊,姬南香你身为嚮导,怎么可以告诉他谜底!」
姬南香摊摊手,「你奈我何?」
「我、我吃了你!」水龙怒吼,兇猛的游动,湖心掀起滔天巨浪。面对水龙的怒气,姬南香还是笑笑,对着水龙勾了勾手指。
水龙更怒,往上一扑,当真咬上姬南香。
季以恩还来不及反应,就看着水龙张开大嘴,一把吞了姬南香,还打了个嗝,撇撇嘴,「真难吃!」
「你、你就真的这样吃了他?」季以恩目瞪口呆,真不知道自己是该跟着跳进水龙嘴里,还是剖了这条水龙当生鱼片顺便救出姬南香?
「当然,我可是说到做到,不过犯规的人也不是你,那我就大发慈悲不吃你啦!」
水龙摇头晃脑,高高跃起又往下深潜,像是一道美丽的蓝色弧线,转眼间就消失在湖面上,季以恩低头往湖里看,却什么都看不见了。
他对着湖面大叫了几次,再也没有姬南香跟水龙的踪影,季以恩愣了一下,不知道姬南香是否真的被水龙吞吃,也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见到他。
他不知道怎么办,在长亭中不断拨放的冰柱却牢牢吸引着他的视线,季以恩忍不住又往长亭踏上一步,石板仍然浮出,他仍然站上了五角亭中。
「你在等我吗……」
季以恩往前一步,走向姬南香所说的冰柱,他双眼看着冰柱中的青苹,她正站在公车站牌下,不耐烦地看着手表,焦躁的跺步,公车一辆一辆来了,她却没有走上任何一台。
「我如果选错了,你是不是会怨我,但我对姬南香有信心,你也要对我有信心,如果你在等我,那我来了……」
季以恩手心中紧握着一把长长钥匙,钥匙的头部是一个大大的圈,长长的柄上有起伏不平的纹路,这把钥匙布满铁锈,年代久远,还有一些不明的暗渍。
季以恩深深吸一口气,将钥匙插入石柱上的小洞,喀登一声,其他冰柱应声起火燃烧,只有他眼前的青苹缓缓停下跺步的动作,视线往外望去,看见了季以恩。
「季以恩……」
青苹的嘴唇蠕动着,眼泪慢慢流出来。
他听不见一点声音,却明确知道青苹正在呼唤着自己,他往前一扑,直接撞上冰柱,疼得他挤眉弄眼,里头的青苹却笑了。
她轻轻笑了,像是每次季以恩做傻事时,她脸上总会出现的,那一点清冷却又无奈的笑容。
「青苹……我终于找到你了……」
季以恩泪眼汪汪,却不是因为鼻尖正流出的潺潺鲜血,他哇哇大哭,像个孩子一样。
青苹往前一步,对他伸出手,两人近在咫尺,眼里都映着彼此的倒影,但此时冰柱里头的一阵风颳过,她却像是草叶一样,随风摇曳,立刻消散在风中。
季以恩猛地一捶,冰柱悍然无声,丝毫不动,他大吼出声──「不!」
***
季以恩悲慟欲绝,不敢相信眼前所见,他刚见到青苹,又像是一阵幻影,他要在这个冥府游戏中被煎熬多久,才能真正得偿所愿?
他不断猛捶着冰柱,发出砰砰砰的声音,连日来的惊惧一下子爆发出来,让他几乎无法自抑。
「咳咳。」
但此时背后传来几声咳嗽声,只是季以恩毫无所觉,仍然抱着冰柱又踹又捶。
「那个、虽然你应该是没能力破坏我的柱子,但你继续踹下去,我可要走了。」背后那个声音听起来有点苦恼,声音的主人又咳了几声,还是没人理会他,他像是一个背景里的虚线,他最后乾脆站起身来,拍拍季以恩的肩膀。
季以恩猛地回头,身后是个男子,瘦不啦嘰,四肢纤细的像是能够一折就断,一头浅灰色的长发蜿蜒至地,身上一件长袍,却随意系个腰带,露出大片胸膛。
「你说这是你的柱子?你就是阎王?」季以恩立刻大叫,扑了上去。
但这名男子似乎早有预料,身形一歪,轻巧闪过,让季以恩往后一跌,重重跌个狗吃屎,门牙嗑上了长亭石板。
「正是倒楣的在下。」男子点点头。「你叫我无名就好,歷任阎王都是无名。」
「无名先生!」季以恩又想扑过来,却被无名一跟手指定在原地,「拜託你别再来了,我的时间不多,速战速决。」
无名拍拍手,弹了个响指,身后立刻出现一张板凳,他直接坐上去。
「我说你听。问你问题你就点头,千万不能开口!我们五个问题就好!现在开始,第一个问题,听懂了没?」
季以恩愣了一下,傻傻的点了点头。
无名拍拍手,「很好。第二个问题,你的青苹回人世间去了,现在正从泥地里往上爬,虽然会吓坏一些路过的活人,但不会有事的。听懂了吗?」
季以恩瞪大了眼睛,眼睛闪闪发亮,又用力点点头。
「很好很好。乖狗儿……不,这句收回。第三个问题,你费尽心思想要她回人间,但你斩断了她未来几世,你可知要对她负责?」
季以恩这次迟疑一下,他不太知道无名负责的意思是什么,但他正想发问,却被一根修长的手指抵住嘴,他想起无名的话,只好乖乖又点了下头。
「不错不错,那我告诉你负责的方法,她已经没有未来几世了,只能成为人间一抹孤魂,此生结束还得回来阴间赎罪。我想你也不想她这样,不如你们一起入籍当冥府阴差,我管吃管住还管姻缘。包准你们幸福美满。」
季以恩脸红了一下,忍不住想着青苹披上白纱的样子,却被无名敲了一下暴栗,「在我的冥府结婚只能穿大红喜袍,第四个问题,总之你愿不愿意入籍当阴差?」
季以恩愣住了,这个结论好像跳太快,他有点无法思考之间的关联性,但是无名低下头来,苍白的面容恶狠狠地瞪着他。
形势比人强,再说如果要向青苹「负责」的话,他当然百般愿意,季以恩赶紧点头!
「太好了太好了。那你回去接她吧,你这辈子先当实习阴差,你回人世之后自然有人去找你,等你死了再来找我报到!嗯,再凑最后一个问题好了,第五个问题──以上通通没有问题吧?当然,有问题也不可以问!我的时间宝贵!」
无名拍拍手,扬眉看着季以恩。
季以恩愣愣的点下头,想了想不对,他怎么莫名其妙把自己跟青苹卖了?他正想开口,却一阵天旋地转,这感觉有点熟悉,好像就是来时的感觉……
他双眼一闭,昏死过去,再也不知人事,自然也不知道后续发展。
「什么时候阎王也要这样绕圈拐人了?」姬南香的声音冷冷响起,他斜靠着一根冰柱,冷眼看着无名。
「如果他有帮手的话就不用。」无名瞪他一眼,「无名,你可终于出现了。」
姬南香顿时皱起眉头,「别叫我那个名字。」
无名撇撇嘴,「这名子你也用了数千年,人家说叫着叫着就有感情了,你怎么如此绝情,拋下我一走了之。」
姬南香不耐地挥挥手,「少在那边唱大戏,讲得好像我负心而去。我于千年前任期已满,自然卸除身分。无名现在是你,可不是我。回到正题,你何必拐他?赎罪也是那抹女魂的事情,他命里没带阴间官职,他平平凡凡过完这辈子,还会有很多的下一辈子。」
无名哼哼两声,「你站着说话不腰疼。我的冥府严重缺人,你可愿意回来帮忙?」
姬南香一秒回答,「不愿意。你别以为拐我的人,我就会回来帮忙,烂招!」
「不愿意那你就别囉嗦!再说是谁烂招?每次都叫水龙吞了你,你是怕离别还是怕再见面?」
「给我闭上你的狗嘴!」
「哼!谁稀罕!跟你说话我还怕烂了嘴!」
姬南香跟无名用力往两边各转半圈,像是小孩子吵架般背对着背,谁都不肯先跟谁低头,他们曾经好的可以穿同一条内裤,但是姬南香在任期满之后拍拍屁股一走了之,让无名从千年前一直气到现在。
好半晌过去,湖面一阵冷风吹过,水龙探出头来,「你们还要吵多久?」
两人脸上一红,同时大吼,「关你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