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外头呼呼地颳着冷风,明明已经七点多的光景,窗外仍是一片阴沉,让人看了一阵忧鬱。
没人会想在这种天气出门的,但要过年了,队里许多人在前几天都陆续打包,各自回乡或跟家人团聚──小毕也不例外。
前天,他婉拒了阿程帮他看家或陪他回乡的发神经提议,依照往年的惯例,在除夕前两天向队长报告回乡,然后坐上物资补给的便车,回中部净区公寓打包行李。
他花了一天的时间整理房子,这两年发生了许多事情,他的屋子里多了许多东西……他先是仔细地将床单、被单、枕头套、衣服等等布料全洗过一遍,趁中午下午太阳出来的时候将它们晾乾,接着仔细清扫地板和柜子,窗户也洗刷过,确保所有东西一尘不染。
接着,时间来到今晨,他拉开自己用了好几年的帆布行李袋,将收拾好的东西放进去──几件乾净的换洗衣物、牙刷、毛巾、笔记本──袋子还是很空,不过他的东西本来就不多……他拉上拉鍊,将防雨的扣子扣上,然后穿好衣服,揹起行李袋,拎着外套和围巾,走到门边穿上自己的军靴。
最后一次确认门窗都关妥了,他才穿上外套,转身开门,却差点撞上一个东西──他低头,映入眼帘的是一颗黑色的头顶,高度只到他胸膛,他马上认出来人,原本面无表情的脸更冷了。
「……你来这里做什么?」他没好气的问道。
个子不高的左幸把头抬高面对他后,臭着脸反问:「你以为我来这里做什么?」
门廊上的两人陷入沉默。
几秒后,小毕叹了口气,回头将大门锁上,围上围巾,往楼梯间走去。左幸见状,赶紧小跑步跟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的下楼梯,离开社区后,他们往南墙移动,个子矮的左幸费力地迈开脚步想跟上,但小毕的一步是她的整整两步,大冬天里她又穿得厚,才走不到一公里她就开始喘了……但她还是抓紧了自己的手提包,更加卖力跟上。
小毕依然不是很想理会她,但冷冽的空气让她喘得开始小声咳嗽──他不耐的瞇眼,索性配合她放慢脚步──她注意到了,但识相的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默默跟上,两人继续沉默的走在街上。
快过年了,家家户户都在大扫除,路上看得见许多晾在外头的纱窗,还有用椅子撑起来晒太阳的被子、被单、枕头等等,更有人正攀在墙上刷洗青苔脏污。早上八点多,太阳终于从厚重的云层中探出头来,他们不约而同的脱下大外套,稍作休息的时候,一户正打开门窗透气的小家庭认出左幸,热情邀他们一起早餐,他们以赶车为由婉拒,但那被左幸医治过自家小孩的妈妈还是衝进厨房,用蜂蜡纸包了好几个馒头夹蛋给他们,还用竹筒装了蜂蜜水──说是前些天上山採的新鲜蜂蜜。
于是他们继续往南走,快要南墙门口的时候,已经从远远就听得见人声喧嚣,他们加快脚步,来到城门旁,平时人烟稀少的城门口,在农历过年前后都会特别热闹。每个人都大包小包的扛着自己的行李,规规矩矩的排队等候检查通关;队伍中有人满面风霜疲倦不堪、有人则满面兴奋期待,但整个气氛是轻松愉悦的,男人女人们互相讨论家里的状况、过年的活动、新年过后的计画、久违的亲戚……等等,小孩子们则不耐久候,集体脱队跑到旁边的空地玩耍了起来。
他们拿着证件加入队伍,看这个时间,他们应该可以搭上下午的头几班车,赶在傍晚前抵达老家。
多年前,左幸刚调职到大坑山安全区的医研所担任所长时,老家的阿祖就开口了,说女孩子家爬到那么高位,要好好保护自己,于是吩咐下去派了将近一整个小队的人数到大坑山待命,以供左幸随时需要时可以使用调度──但被她拒绝掉了──理由是『毕凯安可以自己一人生活,她当然也可以』。
到中部净区生活工作的左家人当然不只小毕和左幸,但左幸就是故意要提小毕的名字气老家祖宗,每年回乡更是拉着小毕一起行动,而小毕虽然什么都没问,但从小顺着这个同母异父的姊姊将他拉来带去的也习惯了,便一直没囉嗦什么。
唯独今年,两人之间的互动尷尬僵硬,空气彷彿凝固似的难以呼吸──几个月来,小毕对左幸的态度从抓狂怒骂,到避不见面,然后视之如无物,最后冷漠有礼──全都因为阿程受伤的关係。
因为恩典号登陆,他们不只损失了整个澎湖安全区的人员,更失去了张爹和许多菁英同袍;小毕在行动中失去了左眼,而阿程被左幸製造出来的药物害得几乎送命,身体变得像块破抹布一样残败不堪,虽然最后获得卡珀西亚号的支援而成功将阿程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但復健之路漫长无比,復健师甚至不敢保证阿程能恢復以往俐落的身手……
漫长的队伍突然加快往前移动的速度,一辆卡车关上栅栏出发了,左幸踮脚伸颈朝队伍前头张望了一下,估计他们应该可以搭上现在这班车……突然,她被后方排队的人挤了一下,身子不稳的往旁倒去──小毕闪电般的伸手拉住她。
他们的视线避无可避的撞在一起,但小毕马上回神撇开视线,她一站好,他的手就放开了,她张口,迟疑着该不该说谢谢。
她不喜欢这样。
但这是她自找的,她没有资格不喜欢……
她低下头,重新揹好自己的提袋,最终还是口齿不清的咕噥了声谢谢。
而小毕没有应声。
队伍又往前了一些,家长们扬声召唤自家小儿们归队准备通关。中部净区的安全措施是全台湾岛最严密的,安全网和安全墙依照不同区域,靠山或面北的最多将近十层,面海或朝南的安全网则只有五或六层;但无论是谁要进出,一律都要经过重重关卡才能放行。
检验师会测量他们的体温、检查身上有无明显外伤,然后军人会照着户口名簿上的资料,简单问两到三个问题,确认没有任何感染徵兆后,才会在进出纪录簿上登记后盖章、放行。
轮到他们时,不只左幸,连小毕都被同袍认出来,他们互相点头打了声招呼后,没有放水的做完例行检查,这才被引导上卡车后车斗坐下。
冬天的太阳虽然不热,但晒久了还是会晕的,卡车驾驶从箱子里拿出补钉帆布和支架,和眾人联手一起在车斗上撑起了个还算舒适的遮阳棚,等棚子架好,上车的人数也齐了,士兵们将车斗的栅栏关上,锁好,便用力拍了拍车子,挥手示意出发。
最外头两层的安全闸门也打开了,车子缓缓前行,驶过下凹的消毒水洼后,又在骑马的部队护卫下来到高架桥前──这里的高架桥出入口还有各两层安全栅栏,部队确定附近没有殭尸的踪跡后,这才开啟栅栏,让卡车驶上高架道路,开始往南行。
载着满车的大人小孩,车子行进的速度不快,有些人闭目养神,有些人愜意的观览外头的风景,虽然大家互相窝靠着,但到底是通风的车斗,坐久了左幸开始觉得冷,便摊开披风围着自己──她从袋子里掏出早上那户人家给的食物,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硬着头皮,拿着一颗馒头夹蛋,举到小毕面前。
小毕原本正闭着眼睛休息,他是被那股香味惹得睁开眼睛,这才看到左幸递过来的东西──他楞了几秒,然后面无表情的接过食物。
左幸忍住想嘟嘴的衝动,她不该选左边坐的,看不到小毕的表情──他的眼罩就那样横在脸上──但下一秒,他拆开手上的蜂蜡纸,开始吃那颗加了肉片的馒头夹蛋,情不自禁地,她又松了口气。
过了一会儿,她又试着将蜂蜜水举到他面前摇了摇,小毕一样没有吭声,但还是接过去喝了几口。
她咬唇,安慰自己反正两人之间本来就不多话,今天有这些互动已经不错了……坐在他们对面的一个小孩子眼巴巴的望着她手中吃了一半的馒头夹蛋,口水毫不客气的淌落嘴角,直滴到抱着他的妈妈手上──妇人这才惊觉自家小孩失礼的视线,忙不迭地对她说不好意思,她摇摇头,反问小孩想不想吃,她还有一个。
在妇人连声道谢和小孩满足的咀嚼声中,他们清空了早上意外多出来的行李,七十几公里的路程,眨眼间就走了一半,他们依然没有说话……直到抵达终点站,台南净区。
排队接受入关检查、登记后,左幸原想小跑步跟上走在前头的小毕,没想到抬头,却看到他已经站在街角那儿等她。
两人坐上前来接送的左家人力车,没一会儿就抵达老家门口,这下,真的要分开了。
「唉唷!!阿幸终于回来了!谁卡紧企跟阿祖讲一声啊!(谁快去跟阿祖讲一声啊)」
「阿幸回来囉!!」
「夭寿喔!!阿幸你怎么瘦这么一大圈呢!」
「阿幸啊!来!快先去放行李!」
「唉唷!幸仔!哩那欸基拜沟喜几咧郎蹬矮?甘咙嘸中意欸肖年郎?」
(唉唷!阿幸!你怎么这次又是一个人回来?难道都没有中意的男生吗?)
才刚下人力车,几个一早就在门边引颈企盼的长辈们就蜂拥而上,对左幸又摸又瞧又寒暄的,小毕则是被挤到人群最外头,看着左幸被那群人簇拥着带走了。
八成是去前厅见更老的长辈了吧。
「凯安,」人力车的车伕叫住他,「你母亲在筱云轩等你。」
小毕回头,认出那人是跟他一样未跟左家姓的一位远房表哥,他点头向他道谢后,这才举步跨过门槛,独自走进已经冷清下来的门楼。
和门楼的守卫们打过招呼后,直直走进前院,接着右拐,穿过中庭、再右拐,从回廊穿过三排屋舍,在最远的角间,有个瘦小男孩站在门边,远远看见他就眼睛一亮。
「表哥!」男孩轻轻唤了声,跑到他面前抓着他的行李袋就要往身上扛,「我已经帮你收拾好房间了!水也帮你烧好了!表姑说,等你休息够了,她在筱云轩等你!」
小毕还没搞清楚眼前的小鬼头到底是家里的哪房蹦出来的小孩,就见他已经手脚俐落地将他的行李扛进房间内,放在矮柜上,然后伶俐的把温在火炉上的热水桶拿下,将里头的热水徐徐倒进一个大浴桶内,倒完了,又一溜烟的跑出去后头,小毕还没拿出自己的毛巾,那小鬼又不知从哪里窜了回来,一手拎着浴巾一手提着装满冷水的铁桶。
「我来就好了。」他终于看不下去,制止那小鬼打算独自将足有自己身高一半的铁桶扛起来的野心,半诱哄的把小孩打发走,并再三保证他会去赴自己母亲的约,那小鬼才放心离开。
骚动终于平息下来,他瞇眼瞪着被整理得一尘不染的房间,视线缓缓移到还冒着热烟的檜木浴桶……有鬼。
以往他是不可能有这种待遇的,看来待会儿的筱云轩,也不会只有他妈一个人在那里等着。『等他休息够』?这句威胁还真明显,他无奈的瘪嘴,但还是把上衣和眼罩脱掉,用浸了热水的湿毛巾稍微擦拭一下身子、净面,拿了乾净的衣服穿上,拿盖子将浴桶盖住保温,然后走出自己的房间。
筱云轩就在他们家这排的斜对角后方,不远,但中间还是要拐个几弯,他不急不慢的穿过那些装饰低调但精緻的回廊,远远看见那个小别院里的凤凰木下,几位长辈正坐围在石桌旁喝茶。有母亲、舅舅、外公、外婆,还有──他瞇眼,看见两个陌生脸孔,一老一少。
※※※※
好不容易摆脱了那些囉哩吧唆的一干亲戚,左幸终于回到自己房内,暂时放松──她的行李已经被打开,里头的东西被拿了出来一一摆放在桌上或更衣间。很好,她现在连一点隐私权也没有了是不是?!
猛然想起什么事情,她紧张的衝到书桌旁,一把抄起她的私人笔记本,检查有无被翻阅过──一张便条纸掉了出来,上头有着那个笨蛋的笔跡,她松了一口气,赶紧将那张纸夹回本子内。
舒舒服服的洗了个澡后,又吃了些不知道哪房的阿姨送上来的点心──当然,她委婉地拒绝了当免费家教的请求──左家人是不会白养废物的,想要往上爬,儘管靠自己挣,她告诉那位表姨,外甥想进到她的医研所当然可以,但要亲自来找她谈,她要见本人。
然后那个不知哪来的阿姨回去了,愁眉苦脸的,她用头发想就知道那家的孩子一定没那个心,哼!
吃完点心,她把手上的饼屑拍掉,伸了伸懒腰,决定到院子里走走……原本只是想在自己的小院里晃,却心念一动,脚跟就转了方向。
她走过曲桥,穿过前院,来到分家们住的大宅院,本想要右拐去找人的,眼角馀光却看到远远的门楼边,她要找的人正在那儿──她再换方向,悄声来到门楼旁,那儿有个小池子,池子旁有几颗大石头可以让人坐着休息看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