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精通英、法、德、希腊、东洋、世界语,学得不精的外语也有几门子,自然也有自己的翻译规划。除了按计划向外国人译介中国古典诗文,向老外传递中国的古典美学,她最近正在翻译的纯文学作品,包括莫泊桑作品的外译中,还有s国批判现实主义文学的外译中。现在翻译纯文学作品的人不少,再凑这样的热闹没有大意义。珍卿预备以后多翻名人传记、文艺科技论著等。
她的《中国散失海外文物图书目录》已出版,普通老百姓买不起也没有兴趣买,但此书在学界反响不错。珍卿还跟学术协会研讨过文物问题,也应海宁学校邀请做过主题演讲。再有就是,海大希望她扩写《中国“法”的渊源》,作为政治系和法律系开新课的教本。回国以后,她跟编译所的彭寿曾叔叔讨论过,要面向中国浩如烟海的经史子集,针对青年人做个“国学新注系列”。这也是珍卿深思熟虑许久的,与其淘神费力向外国人推介国学,不如先以现代思想深入浅出地注释经典,让国学经典先来滋养青年人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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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觉间六月份又快过完,珍卿回国教课已有两个月。
六月底的一个礼拜天,珍卿带着娇娇到中古文艺书馆玩,恰遇慕先生等艺专同仁聚坐谈事,正在进行总结教学经验的阶段,珍卿来了自然也加入进去。
珍卿说起当初慕先生教导她,很注重培养她的“视觉记忆力”,要求她画完素描再默写一遍,这样作画时头脑和眼睛就知道,应该把注意力放在哪里,无论对学习国画、油画都有益处。珍卿一直用此方法自我培养,绘画事业于中获益匪浅。但她在艺专教学实践两个月,发现这些学生比她懒惰得多,不够重视“视觉记忆力”的训练,能拖就拖能推就推,连一些平常勤奋又乖觉的学生,都会为了省事而阳奉阴违。
这个现象在艺专相当普遍,珍卿问慕先生和师姐师兄这算正常吗?秦间间就对珍卿笑骂,你以为人人都是你这等天材?你的学生不止一个跟我们告状,说你的要求定得太高了,这是一二年级的学生啊。叶知秋也跟珍卿大解密,说当年他们还做学生时,慕先生叫他们一周默写两三副素描,在座的这些人也未必回回都能做到啊,就是珍卿这个怪胎傻丫头,慕先生要求什么她就老实做什么,让他们这些人老是被慕先生骂。
珍卿傻傻地看着大家,忽然对一些事恍然大悟。说起来,她发现学生不重视“视觉记忆力”,但她也不会轻易放弃学生啊,便设法让他们看到技术纯熟的意义。先让低年级学生观摩高年级作画,但是效果不理想。她就把学生拉到花山玩赏写生,还亲身下场给这些愣头青示范:炉火纯青的技术对于保存瞬间的灵感多重要。她亲身示范的效果也不错,不少学生比从前专心多了,珍卿便不时亲身示范一下。但也有不少学生被打击到,说永远达不到易先生的水准,甚至想放弃努力了。珍卿又得跟助教给他们做思想工作。
原来是她定下的标准太高吗?大家看她愣愣地发了半天傻,竟然忍不住哄堂大笑起来,说天才艺术家总是高出众人太多,而显得格格不入了,珍卿捧着脸更加无语了。慕先生按着她脑袋叹了口气,但也没说叫她降低教学的标准。
既然说到这里,珍卿正好跟慕先生告个小状,唐师兄给她素描班排的学生太多,一个班的作业赶上别人两个班,还要不时亲自带学生写生,还得化身心理师安抚学生心灵,天气越热就越觉得好容易累啊。
周成捷师兄此时也在座中,他之前在粤州帮慕先生办画展,最近才回到海宁,听珍卿明里暗里说疲劳,他竟毛遂自荐要给她当助教,说帮她改改作业引导下学生,也算减轻她负担嘛。周师兄说做广告及替慕先生办画展,虽说挣钱也染了一身铜臭,心中的艺术境界都被俗务淹没,想借给珍卿做助教感染艺术氛围。
珍卿笑着跟周师兄说:“有人分担我自求之不得,却怎么敢劳周师兄大驾?我怕耽误你的挣钱大业呢。”周师兄坦率无伪、性格执拗,打定主意跟她当一阵助教。朱书琴跟叶知秋、秦间间等,竟然商量着回去调整人事安排。珍卿自己也就没话了,她暗暗想怎么使唤师兄,才不会伤到同门的感情呢。
这一会,唐人礼师兄端了不少糕点来,招呼温柔寡言的娇娇小美女吃。珍卿初识时就喜画美女的叶知秋,瞅见温柔纤俊、端庄寡言的娇娇,心里的喜爱不由蓬勃而生,在旁边给小美女端茶递水不亦乐乎。连朱书琴和秦间间师姐,刚才见娇娇也赞叹谢公馆真是钟灵毓秀。
娇娇的性情却不似她纤弱的外表,她既然出身满门俊才的谢公馆,天生宿慧已使她出类拔萃,耳濡目染的东西也造就她的聪颖内秀。她拿起一块百果松糕慢慢咀嚼,看这糕点盘子用了精巧的藤艺品,盘中还细心垫了玻璃纸。再想及路过慕先生的外客厅,那里装设雅致但一点不女气,跟这内客厅雅致温馨的风格不大相同。
娇娇在心里默默揣测,慕先生据闻没有女眷,听说他的学生朱书琴帮他管些家务。她下意识去看相貌端正的朱女士,她就坐在慕江南先生身边,随时附和慕先生的话意,慕先生只须一个眼神举动,她就知道他需要什么。而且小姑还告诉过她,这朱女士三十多岁的年纪,既不找谈恋爱也不结婚,打定主意将一腔热血献与艺术了。
娇娇心里默默念一声“打住”,暗暗嘘一口气以平复情绪。十岁是她人生的一个分界点,十岁以前,她看不出任何的男女暧昧,十岁以后,她看见任何男女走在一起,总是不自觉地搜寻暧昧,这简直成了她去不掉的病根。她强令自己把注意力收回来,专心听慕先生对小姑说的话:
“你觉得责任太重也不妨,我还想让你多教一门理论,就算你周师兄不给你当助教,我也得再给你寻一个助教。艺专向来不少转学生,你来之后转来的就更多。你要履行份内的教学职责,对你的学生多一些耐心。世上芸芸众生境遇各殊,并非都似你这样有心路、家境好,自知心有灵苗,便心无旁骛地用心浇灌它。这个时局下的年轻人啊,心思活络、性情漂浮的太多了。虽然如此,他们也自是心有灵苗,只是容易被外物所惑,在各种事上摇摆不定,最终一事无成,后悔不及,做先生有矫正引导之责……”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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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3章 风涛不至小儿女
慕先生语重心长地劝珍卿对学生耐心, 珍卿晓得他的一番苦心。她是自觉心和定力都强的人,二十多岁能有如今的成就,固然也有家境和时运的造就, 但最终还是靠她的勤奋、毅力,还有勤奋基础上的创造力才有今日。所以, 有些学生投机取巧或自作聪明, 珍卿侧面提点若对方不听, 她就不愿意在他们身上多用心, 这些慕先生看在眼里觉得她没耐心吗?若是这样, 他们师徒意见就有分歧了。
譬如一个叫蓝林的三年级生,缺课太多跟低年级一块补上素描课。此生在绘画上一心耍小聪明,一直模仿西洋的现代自由派风格, 爱做些轮廓扭曲、色彩夸张、意象怪诞的画,不懂美术的也许不明觉厉,实际不过是拾人牙惠的东西。
珍卿初时觉得, 这蓝林对色块的运用有独特品味, 几次鼓励他挖掘自己这方面的潜能, 做一些常人能感受的偏写实作品。该生每每阳奉阴违、我行我素。还跟些不着调的艺术品经济人,在外面搞各种噱头高价卖他“自由派”的画, 甚至打着珍卿和慕先生的招牌给作品抬身价。珍卿对这种学生关爱不起来。
还有个叫刘勋的寒门学子, 听说往日颇为勤奋恭谨,慕先生往日欣赏此生并对他关照颇多。但珍卿从五月份到艺专教课, 他已是海宁学联有名的□□领袖。初时刘勋缺课还不太厉害, 珍卿能体谅青年的爱国热情, 他偶尔缺课也睁只眼闭只眼。
可是, 六月中旬珍卿组织素描考试, 此人竟伙同平时不用功的坏学生要罢考。可笑他们要罢考的内部本不团结, 慕先生和珍卿一同出面,他的罢考就腹死胎中。但珍卿对刘勋的印象却完全坏掉。这刘勋家贫却学了烧钱的美术,包括珍卿和慕先生等师长在内,都颇关照他的生活和学习,不时送他颜料画纸,帮他找兼职工作。不料却纵得他反校长反老师,着实让人失望心寒。
珍卿在蓝林和刘勋这长了教训,以后的教学实践不免佛性起来,有些人事退避三舍,不大爱管了。没想到引得慕先生特意点他,这真是让人纠结,各人有各人为人处世的方式,她这个后世来人再关心他人,也做不到慕先生这样胸怀宽广。
珍卿正自心里嘀咕,忽听慕先生提议开除六名学生,其中包括她刚才想过的蓝林跟刘勋。慕先生说这六名学生若不清除,艺专校纪崩弛,学风败坏,阖校学生都难以管理,沦落到解散这境都说不定。
珍卿惊讶地看着慕先生,原来是她会错意了。慕先生大约是欲叫她关心在犯错误的学生,不要让他们堕落到蓝林,刘勋这一步。
正在想着,厨师老关在外喊“寿康回来了”,才听见喊,郭寿康人已经到楼上内客厅,所有人都笑吟吟看向来人。慕先生其他弟子笑得戏谑,珍卿和娇娇则在打量来人。秦间间师姐还戏谑地问:“今日怎地没带女朋友来?”
这郭寿康白得生光的俊面上,笑容也像阳光一样明亮:“现在是期末考试周,也没有文明戏排,再说大日头底下,谁还胡乱跑到别人家玩呢?”
郭寿康一边礼貌答人问话,一面迫切搜寻房里的其他女性。看到面生的娇娇自然对她友善一笑,看见珍卿脸上立刻亮了几度,原本温柔得不见峥嵘的眉目,显出十分的惊喜惊讶,缓步上前落坐拉起珍卿的手,神情像演文明戏那样生动:“姐姐,我最喜欢你了,你的作品我也最喜欢。”然后便跟珍卿表达多次错过相见的遗憾,说最近正看她的什么画册文章,像是积了半辈子的话强欲诉说。
稍后他要把珍卿拉到他的房间,珍卿顺便把旁边的娇娇也带上,到他的房间见到他的书架,发现她的连环画、诗文集、译著、画册、留声片等,还有她给学童画的识字字角,真是门目齐全,应有尽有。郭寿康自言打听了珍卿不少事迹喜好,又问珍卿最近吃什么玩什么,还有看什么书作什么画,看跟自己打听到的是否对得上。娇娇在一旁看郭寿康的眼神颇奇异。
珍卿也是初见长大的郭寿康,暗暗纳罕貌不惊人的慕先生,竟生出这样白皙俊秀的小孩。这小孩性格也跟慕先生大相径庭,你说他情绪丰富、话多嘴碎吧,他言谈时眉眼含情,温柔慈和,跟人说话不是称哥便是道姐,对娇娇这比他年龄大的“晚辈”,他直呼其名也是随和亲切,又亲切得一派天然,全不做作。
珍卿觉得,郭寿康长得像少年时的三哥,却比三哥热情单纯得多。
慕先生正跟其他学生讨论公事,就见郭寿康拉着珍卿和娇娇出来,对儿子拉扯女孩的作派看不惯。
珍卿手都被小郭攥出汗了,又不好当众下小孩子的面子,便刻意加快脚步冲慕先生嚷嚷:“先生,啥时候开饭,都饿了。”慕先生却说还不到十一点,急着吃哪一门子饭,叫她先吃些点心垫垫。珍卿顺势说点心真够干的,便拉开娇娇问她刚吃的点心如何,帮娇娇也摆脱抓手狂魔郭寿康。娇娇谨慎又中肯地说是有点干,天热了还嫌有点油呢。
郭寿康便站到珍卿姑侄中间,问她们要不要吃不干的snack,珍卿笑说不必麻烦了吧,郭寿康自信地说不麻烦,一会就得了。
其他人笑说又能吃上寿康的手艺,真是太好了。慕先生照例看儿子不满意,叫大家继续讨论艺专教务庶务。这时正说到暑期课程开始之前,要带学生去江州的园林写生,商量着由唐人礼师兄带队,其他人员也三言两语提议好,叫大家再讨论一下。
慕先生听他们讨论一会,转头问珍卿的暑假安排,看暑期课程怎么给他安排。她说灌制外语留声片到最后阶段,她还不能完全放手。其实,占据她多数业余时间的灌音任务,已经在收尾的阶段了。样片已寄给订制留声片的学校,视他们的反馈情况也许还会修改,而以珍卿这个团队的水准,总不至于需要全部返工。剩下的部分大家驾轻就熟,也不至于太麻烦。但谨慎起见,不可在总想给你派活的人面前,表现得对工作很轻松。
此外,还要为海宁国大编修一本教材,暑期在海大开了古典诗讲座,还计划翻译几本外国名人传记,再把一些风景素描放大做个小画展,还有诗文绘画翻译戏剧的学术社团,期间都有一些活动需要参与一下。还有一个尚在两可之间的议程,就是带祖父跟丈夫回禹州省亲。不过杜太爷最近苦夏难熬,实在不敢拖着他到处走动。
慕先生听得很不以为然:“我帮你推一些闲事,去江州园林的写生你也同去,你这人擅长以言动人,去帮你唐师兄和朱师姐分担一下,他们一直都在连轴转。”
珍卿听得耸肩叹气,只简单说一句:“要跟家人商量。”其实她也苦夏不想动来着。慕先生也叹一声长气:“你要商量便商量吧,知道你累,若是……算了,至少去一两天也好。”珍卿跟慕先生两人说话,其他人讨论完人事,在旁边听着不太开声。寡言多思的娇娇在想,小姑虽得慕先生宠爱,但在这群人里是特别的存在,“特别”会不会引人侧目和孤立呢?
这时,郭寿康和厨师端着托盘来,小郭做了多份炼乳拌番茄、奶酪拌西瓜、薏仁红豆刨冰,让其他师兄姐们自由选择。然后又回厨房端来两只碗,笑得跟薏仁红豆刨冰一样清爽,兴致勃勃地跟珍卿和娇娇解释:“这是平京人喜欢的风味奶酪,姐姐,娇娇,我还给你们加热了,你们都尝尝,里头好多宝贝呢。”
秦间间师姐佯装吃醋:“哟哟,寿康,你晓得女孩子不好吃冰的,单单给iris跟娇娇加热,就想不起我跟你朱师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