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卿专注在她的事情上,没注意应季涤和潘安贞。眼见被偶像的朋友当成登徒子,潘安贞赶紧告诉怡民来意,怡民听言觉得未免太荒诞,转头马上告诉了珍卿。
珍卿听得脸皱成一团,看着门口蹑手蹑脚的应、季两人,再看她一桌子的各色国画颜料:“你们是说,那个叫夏尔的侍应生,跟警察报告我是危险分子,怀疑我可能在制作炸弹火药?”
应、季两人都点头如捣蒜,怡民哭笑不得地摇头,珍卿放下笔摸着下巴思考,这侍应夏尔平常看着多亲切,竟然打小报告说她研制火药炸弹,怎么不说她在研究原子弹?
怡民回来时在门口跟夏尔说话,大约夏尔无意间看到这些,过了有一个多小时,莫名跑去跟船警报告去了。
应季涤兴奋地扯潘安贞袖子,俩人心有灵犀地对眼色:可了不得了,偶像皱着脸的脸子好可爱,她吃惊好笑疑虑的表情也耐端详。天呐,每天跟偶像一块吃饭看书写信,偶尔还能这么近距离接触,日子天天过得像发高烧一样。
怡民问珍卿打算怎么应对,他们一会肯定会来检查的。
珍卿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她叫怡民去把舱管布雷尔先生找来——布雷尔先生难得没有种族歧视。潘安贞立刻自告奋勇说他去,叫应季涤留下来照应一下。
珍卿把速写本往前面翻翻,叫怡民帮她把画架摆好,她把选好的那小小画纸固定好,用调好的中国画颜料,一丝不紊地给那素描的图上色。
小幅的素描本来不适合上颜色,但中国画笔与书写笔通用,那些紫毫、狼毫、兔毫、羊毫,可完美应对小幅画的上色。
看清那幅素描中的三个人,怡民肃然起敬地看着珍卿,竖起大拇指连连称赞她高明,没离开的潘安贞仔细端详,也觉得偶像这办法甚是讨巧。
正当珍卿用狼毫蘸着赭色,给画中人物的帽子上色,就听见外头的一阵脚步声,然后舱门被咣咣地砸响,这响动有点像东厂的人来抄家。
珍卿耐心地给画上颜色,潘安贞跟怡民无声地对眼色,怡民张着嘴叫他开门。好家伙,他们刚刚一打开门,一群人气势汹汹地走进来。
管二等舱治安的派恩巡长,用他那福尔摩斯式的精明眼神,在小小舱房内扫了一圈,叫属下把潘安贞控制住。看着莫名其妙的珍卿和怡民,一挥手准备让属下全面搜索。
就在这个时候,舱管布雷尔先生匆匆挤进来,应季涤也喘吁吁地站在外面。
布雷尔先生瞅一眼情况,恭敬谨慎地提建议:“派恩先生,杜小姐是教会担保的学生,若是其间有误会,我们鲁莽行事,惊到船上乘客不好,恐怕也会使教会责难我们。”
派恩先生看“一脸懵懂”的杜小姐,又看一眼更像罪犯的潘安贞,又看见公然摆放的各种粉末,凝重地摸摸自己的下巴,郑重其事地告诉珍卿:“很抱歉打扰你,杜小姐。本舱的侍应夏尔先生,报告杜小姐藏匿危险化学品,并私自在舱房进行危险试验。出于我的职责,我有荣幸听到杜小姐的解释吗?”
珍卿“震惊”地发一会愣,嘴里念叨着:“这太让人震惊,难以置信会有这种事。”说着看向心虚的侍应夏尔,然后也郑重地向大家解释:“先生们,这些并不是危险化学品,我也没有进行危险实验,我很遗憾地告诉你们,我在用中国的绘画颜料,来为伟大的先生们作画。”
说着珍卿向左边走开两步,露出画架上的那张小幅画,作品的上色还未全部完成,颜色的使用还看不出名堂,但画面上的内容非常明白:在鸦青色的阴晦天空下,海上波涛狰狞地鼓躁着,海鸥不敢在海面飞翔捕食,缩着脖子不安地立于船舷,它旁边是甲板上唯有的三个人:西装革履的两位中老年绅士,分别是本层舱管和女王号船长;穿着黑色制服的就是派恩巡长——准备“搜查”珍卿房间的这位。
派恩巡长讶异地睁大眼,下意识趋近画架仔细端详,他惊讶地回头看一眼珍卿,他觉得这幅画画得极其好。画面中的三个人身体面向大海,除了戴帽子的费斯船长,舱管布雷尔和巡长派恩,他们的衣裳、头发都被海风吹得烈烈飞起。费斯船长挺直的身躯像一座灯塔,是画面中唯一没有露脸的人,但他明显是一位灵魂人物。派恩巡长侧着身看船长,做着手势向船长报告什么,另一边的舱管布雷尔先生,也凝神听着派恩巡长说话。面对这凄风苦雨的自然背景,这三个人像是忧国忧民的英雄人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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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3章 偶遇同学有所感
看了珍卿画的风雨观海图, 派恩巡长下意识说了句:“好画!”看着不动声色的舱管布雷尔,他清清嗓子缓解尴尬,刻意拿腔拿调跟珍卿说:”杜小姐, 你也许是个好画家,但这些令人不安的粉末, 我希望你以负责任的态度解释下。“
珍卿自然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从矿物性颜料和植物性颜料讲起, 告诉大家朱砂、赭石、雄黄、石绿、石青, 分别从哪些矿物中分解提炼出来, 经过怎么繁难的制作过程,把这些老外听得都打瞌睡……最后又亲自示范调和颜料……
学化学的应季涤挤上前来,说他可以替杜小姐作担保, 这些粉末都是中国的矿物、植物颜料,它们的性质都非常稳定,并非有潜在危险的化学物质
最后, 外国的先生们基本相信彩色粉末是颜料, 但谨慎起见他们要取样检测一下。
派恩巡长临走前愉快地请求, 希望杜小姐慷慨仁慈地把画作惠赠。珍卿也愉快地告诉他,中国画的颜料干得非常慢, 一遍遍上色也花功夫, 恐怕不能立刻完成。派恩巡长表示完全理解,让她不妨慢慢来。
珍卿跟应、潘两人诚挚道谢, 两人忐忑又兴奋地搓着手, 珍卿莫名想起那个姓藤的。跟珍卿她们很熟的侍应夏尔, 非常忐忑地过来道歉, 说他完全不能想象, 这些五颜六色的粉末是颜料, 他表示非常非常抱歉。珍卿不太愿意责怪他,夏尔对她们服务很周到,他不是懒惰或狡诈的人,只要船还没到港文化冲击就来了。
舱管布雷尔先生询问她们意思,要不要换个粤州侍应生较好,珍卿、怡民跟黄先生、华女士商量,大家都说这个夏尔其实很不错,反倒粤州的有一些侍应生,容易出现懒惰或不尊重人隐私的现象。
有一天珍卿在起坐室画画,船长费斯先生特意跑过来看,看见珍卿摆出来的国画颜料,很轻松坦荡地跟她玩笑:“杜小姐,你好像真的要做化学实验,我看他们化学家,总像你一样琳琅满目地摆一桌子。”
这船长自称是美法混血儿,他有空就喜欢跟珍卿聊聊美术。不过珍卿感觉他是叶公好龙,对中西绘画没什么深入了解。后来珍卿也发现,这个老头子坏得很,她画完画要赠给派恩巡长,却被费斯船长横刀夺爱抢走了。
此后,珍卿跟潘安贞、应季涂就认识。但她总觉得这两人举止总很夸张,每回见她就像猪八戒看人参果,总是感情热烈得让人肉麻。她肉麻了好一阵,怡民才笑嘻嘻地告诉她,这两个人晓得他是“易宣元”,珍卿这才恍然大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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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哥:
见信安好。
自从港岛山巅一别,倏忽似十载壶中岁月。前信未知我兄是否收到。
近日天晴浪静,晕船症状缓解显著。船医所开晕船药甚好,后有一郭姓女长者,见餐厅早食供应炒米、炒麦,为我以热水烹茶并嘱我日服 ,言可开胃解腻、回复气力,华女士每日监督我饮此共,妹坚持数日甚有效验。
……
十三日玛丽女王号近长崎港,午后忽然大风大雨,青波巨浪奔涌连天,茫茫苍海前路迷茫,妹与华女士几不能起榻。想徐福寻蓬莱三岛至此,不知可曾遭遇此灭顶风浪。
巨船驶入长崎港中,渐渐风歇风住,五六点钟即见冥色罩城、大雾漫江,昏沉间被人扶下舱房,觉此愁云惨雾之境,真不是人类文明之域,浑似聊斋鬼狐现身之境。
妹与怡民、华女士、黄先生,皆翘首盼望履平地以稍缓。邮船在港口停靠稳当,有东洋警察挨次检查护照,并医生检查有无疫情,有东洋医生力建长崎一游。惜我履伴七人此间皆无亲故。
七人匆匆弃舟登岸后,凭怡民寻一上等旅馆。怡民与店主讲明来历,其自店主以下相待甚殷,店中一幼童身着木屐和服,欢快叫嚷“希那近,希那近”。“希那近”原是中性词汇,此时已成侵略者之蔑称,可爱之孩童亦难再可爱。后闻其为店主之子,而店主言行谦冲平和,表面并无傲视侮慢之言,厌烦之心稍去。
此店服务饮食尚不错,只各级房舍一律无床,男女老少据地垫以寝之,并有稀奇古怪之元宝枕。上岸头一夜择床难睡,昼间食米饭团、鱼饭、鸡菌锅、蛤蜊汤等,其实风味尚好。
翌日众人参观长崎坊市,观其建筑风景人物,是现代化与旧风物之结合;只觉街市并不繁荣,听闻此地农人生计堪忧,疑由欧美经济危机之故。时在长崎际遇最可称怪者,街隅竟遇睢县启民同学——
给三哥的家信写到这里,珍卿忍不住顿笔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