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警察也笑意盈盈的,半推半就地被鸨母拉进去,警察打量客房挺有品味的陈设,瞥一眼浓妆艳抹的老鸨,若有深意地说:“贵商号生意越发兴旺了啊?!看你们家的屋子,我看皇后娘娘都住得。”
那老鸨倚在他身上发笑,然后娇腻腻地说:“您说话真会甜我的心,还不是多凭老总照应,不然街面上哪得如此太平。您别只顾站着说话,尝尝我这新茶,新上来的大红袍。”这老总并不忙着喝茶,却盯着上茶的丫头打量。”他上下眼皮一翻忽然问:“我说生意这么兴旺,原来你这里又添丁进口了。“本来说着话还乐呵呵的,这警察忽然话风一转:”妈妈,这个丫头岁数不对吧?市府有规定在先,未满十六周岁,不许买进来做这勾当啊!”
那老鸨顿时面现惊色,赶紧给龟公使眼色,快把那丫头拉出去,那警察却怫然作色,扯着老鸨冷着笑说:“你敢公然触犯禁令,话不多言,速速跟我去见法官。”
那老鸨和龟公吓得面无人色,他们还不及求饶,那倒茶的丫头猛然冲进来,跪在那警察的脚下,抱着他的大腿哀哀哭求:“警察大人救命,警察大人救命,我是叫他们拐来的,我来江州寻同学去留学,被他们拐来做这见不得人的营生,大人救救我,我家是禹州睢县杜家庄的,实是良家妇女啊。求大人救命啊!”
警察眼风一转,正气凛然地扶起这个丫头,却又不着急理会这丫头,倒睨着老鸨和龟公,冷冷地扯着嘴角说:“这一着却怎的说?!”
外面有别的龟公冲进来,捂着这丫头的嘴想把她向外拖,老鸨拦着警察赔笑道:“老总别听她胡讲,她是叫她哥哥卖进来,卖身契都是齐全的。不信我带您去瞅瞅去!”
那个被拐来的年轻姑娘,可怜巴巴地等警察大人救命,那警察说一句叫她别担心,看完一应契据自有说法。可这姑娘再没盼来她的救命稻草。
老鸨大出血给了三十块银洋,才打发走让人恨得不行的“黑狗子”。送走了警察,她一回头立刻脸相凶狂,咬着牙问龟公:“那个小贱人呢?”龟公说后院绑着等候发落呢。
到了绑着人的后院里,向警察告状的丫头呜呜哭着,看到老鸨带了那么些人来,唯独不见那“自有说法”的警察,她感觉自己的末日要到了。老鸨捏着她的脸蛋儿,啧啧地赞叹着:“瞧瞧你,哭个真叫雨打梨花啊!今个叫你见识一下,我们幽兰巷的雨打梨花,是恁么个样子啦!”
老鸨说着冲身后龟公一抬手,一个人把只半大不小的猫儿,从那丫头的裤管里塞进去,却用丝带把她两只裤脚扎住,那小猫儿在那丫头的裤馆里乱动,这动静已经叫人害怕之极。这时龟公又拿着洗衣棒,专门捶那裤馆里的小猫儿,那丫头打着滚儿尖叫起来……
有这一回刻骨铭心的教训,这个叫红珠的丫头改了名,从此彻彻底底地乖顺起来。她把自己的灵魂渐渐抛却,全当自己是个死人,自从第一日艳帜高张,春去秋来迎来送往,在江平城经营出偌大的名气,她似乎也忘记自己的来处,只知把一条身子放、浪着,好像也过得花团锦簇似的,可当无故受了客人的窝心脚,一言不合就叫人肆意打骂,甚至有得了脏病的王八蛋,逼迫她用嘴给他办事儿,这样的耻辱痛苦又让她觉得,自己仿佛还是一个人,一个生不如死却不晓得什么时候死的人。
多年后偶遇侄女的景红姑,在她梦里身不由己地痛哭着。老妈子在门外守着,听见里屋越来越大的泣声,全当不知道一样默默守着。
景红姑做了个绵长的噩梦,最后似从哪里重重地跌下,她惊吓得忽然坐起来,在黑暗中呆坐许久,记忆才渐渐地苏醒,她不是窝在花船的烂木板上,她真正是在高床软枕上头。此情此景,更像让人恐慌的迷幻美梦。她原以为已经无所谓死,可住在这高堂大屋里头,她还是愿意享受这份儿美好。
她忽然向窗子外头一看,仿佛有个人影在那里,一闪又飘忽不见了。景红姑这两年身子骨愈发坏了,时不时会出现一些幻像,对刚才的错觉没多在意。
景红姑精神情绪还显紊乱,仇恨、痛苦、恐惧、尖刻,这些负面的情绪交替出现。到第二天她状态还是不好。
珍卿明白红姑多年来饱受摧残,与从前相比心性会变得很多,但考虑到与她的血缘,考虑到她悲惨的命运,珍卿还是愿意多给予她同情关怀。
早上吃饭的时候,景红姑一径里失魂落魄,呆呆坐在饭桌前,却不晓得动筷子吃饭,珍卿瞅了她半天,无奈地暗叹一阵,坐在旁边给红姑讲了个故事:
“在古代的西洋,有个叫德墨忒尔的女神仙,她专管地上的花草生长和农业收成。她有个叫阿福的美貌女儿,地下的冥王看上美貌的阿福,强行把阿福掳去冥府霸占。忙着履行职责的德墨忒耳,直到找不见阿福才晓得女儿出事。
“失去女儿的德墨忒耳,丢下她掌管的一切活计,在天上找不见女儿,便焦急万分地落到大地上寻找,她不眠不休、不吃不喝,走遍天涯海角去找她的女儿,去询问她所能遇见的一切人和神,问她的阿福到底被谁掳劫走了。可她如此一心一意地寻找女儿,自然荒疏了她的本职差事,地上的花草不再生长繁荣,地里的庄稼也年年没有收成。但德墨忒尔什么也顾不得了——”
红姑干涸绝望的眼睛,忽然化作两眼流泪泉,从眼中汩汩不断地涌出泪水,初时她还只是无声的哭泣,渐渐哭得仿佛天河倾泻似,汹涌的悲伤让她难以自已。珍卿由她任情发泄一会,待她哭得渐渐声弱一些,她听见珍卿又继续讲着:
“最终,一位来自地狱的女神,告诉这个可怜的母亲德墨忒耳,她女儿阿福叫冥王掳劫走了。爱女心切的女神德墨忒耳,决定无论如何要救回女儿,她一直不回天上司掌其职,故意让大地永远一片荒芜,让农业永远颗粒无收,让天神永远得不到来自凡间的飨祭,逼得天神的头头儿只好去找冥王,让冥王把阿福还给德墨忒耳……”
珍卿讲完看着红姑,红姑一边哭得汹涌无声,一边疯狂地往嘴里灌养胃的牛肚汤,一气喝过两碗牛肚汤后,红姑压抑着喉咙里的哭意,忽然又像个饿疯的狼,凶狠地往嘴里不断塞食物,塞得整个脸庞鼓囊囊的,好像食物是她的仇人一样……
珍卿看着她暴饮暴食,忽然呛住后,她嘴里的食物吞咽不及,她又被呛得忍不住咳嗽,嘴里包的食物碎渣就这样喷了半桌子。然后红姑忽然捂着胸口,冲到窗子外面痛苦地呕吐,呕吐一会又听见她的哭声,哭声里抽噎地呼唤着“娘”……
珍卿没有过去安慰红姑,一个心里千疮百孔的绝望之人,只有自己努力抓住一点念想,才能心甘情愿地活下去。
看着景红姑吃过早饭,三哥带珍卿到外面走一走,珍卿颇有感触地说:“我在禹州听过一句俗语,宁跟要饭的娘,不跟当官的爹。有娘享不完的福,没娘受不完的罪!”这显然是鉴于红姑的处境发出的感想。
陆三哥其实也在反思自己,跟红姑这种可怜人相比,他说至少是父母双全的,他妈妈也在努力对他尽职责。虽然吴祖兴不是个好大哥,他为了妈妈忍常人所不能忍,但他作为小儿子,到底也享了妈妈的福啊!
陆三哥原觉红姑性情失常,不想叫小妹与她待在一起太久,看小妹对红姑多了忧戚共鸣之意,他便暂时按下意见,打算回江平之后再说,却一直叫胖妈和阿成,务必要看好五小姐,不要叫她单独跟红姑待太久。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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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7章 重新回到江平城
在古水镇又耽搁一天, 珍卿他们第二日按原计划起行。到码头顺利地坐上客船,刚刚走出古水镇的地界,忽见岸边有一队丧葬队伍, 吹吹打打弄得挺隆重热闹,笙箫、锣鼓、唢呐样样都有, 祭桌、茶桌、祭棚也挺齐整, 岸边和山上挨挨挤挤那么多人在那看……
珍卿一开始不以为意, 乡下城里大小排场的送葬仪式, 她自幼也见过不少了。
听船上有知情者小声议论, 方知这丧葬队伍送的是本地的船帮老大,这船帮老大本姓为“崔”,江湖上给他取个绰号叫“催命无常”。这“催命无常”家里大小有近百只货船, 四镇八乡包括到江平的水路,没有他的船队覆盖不到的地方,而且此人重义气行事狠辣, 近来借江平某将军的东风, 几乎要垄断左近全部的水路运输。
这”催命无常“生意做得劲呱呱, 寿限却说到头就到头了。几天前这人去古水镇花船上嫖赌,跟姐儿们吃酒吃得烂醉如泥, 出去撒泡尿的功夫, 跌到水里叫水草绊住双脚,就生生把这催命无常淹死了。有人说这是老天爷来收他了, 有人说水里有被他害死的屈死鬼拽他, 有人说他是被仇家推到水里淹死……
这个催命无常显然不太得人心, 船上的客人大部分不敢议论, 那些敢议论的也不敢大声讲, 反正珍卿听出来, 这催命无常仗着亲戚徒众势力,动不动□□聚赌、欺男霸女的,手上沾满血债横死是该着的。而且很奇特的是,这催命无常刚咽气没三天,他那老婆看着也不大好。按旧规矩,一个家里绝对不能停双棺,要不然会有大不吉利的事发生。崔家人和船帮徒众等不到七七,连忙先给催命无常先出棺材。
不过这个横死的催命无常,虽然对平头百姓坏事做绝,但这人花钱豪爽还挺讲义气,在他的船帮里头威信很重,听他的兄弟徒众放出话要为他报仇,他的家人也放出私家赏格,说谁要晓得一点仇人风讯,就要赏他们多少多少钱。
即便只是少数几人小声议论,也把那客船主家吓得不得了,连忙叫客人不要随便议论船帮的事。幸亏今天赶上催命无常出殡,相干的人大多数都在岸上,要不然叫他们听见不好听的,打死人都不算什么新鲜事。刚才愤愤议论者也都噤声,他们也知船家并非危言耸听。
胖妈在旁边念叨一句:“晦气!”听着一路连绵的丧礼乐声,客船上的人都格外沉默。
珍卿看着她的血缘姑姑。孟太太把她的旗袍给她穿,但她大夏天好似还很畏冷,外面还加一件青绒斗篷。红姑把脸围得紧紧的。
珍卿转头握着三哥的手,特别想跟他腻乎腻乎,不过他们这西服洋装的外客,在船上本来就有点引人侧目,再有点出格的举动更要变成焦点。
他们这一路跟来时的行程一样,坐了船还要坐一阵火车。晚上到达江平时,他们照例到徐家的旧宅子住。徐老太太日子过得清寂,日常没什么亲戚能走动,看到他们又回来可高兴,晚饭整治得异常丰盛。不过红姑还是躲在房里吃。
饭后珍卿去看望红姑,跟她说明天找西医来给她瞧病。红姑差不多刚刚吃完饭,餐盘珍卿叫胖妈给她收拾。
红姑这一顿依然吃得不少。珍卿看她仿似槁木死灰,一天天地了无生意,有时候也让人无言以对。珍卿跟红姑没有共同生活过,谈不上多么深的感情基础,所以不会违心地过度关心她。但是看红姑身心状态这么糟,又不自觉地对她心生同情。
珍卿听启民说过,红姑在船上是最低贱的存在,是个人都能踩踏她欺侮她,但红姑这一路并未显出多少怨恨,甚至提也不提那些人。这让珍卿对红姑观感尚好,觉得她戾气似乎没那么重。
红姑这一路上裹得极严实,在火车上也一点不松懈,似乎不想任何外人注意到她,珍卿便一派平常地问她:“姑姑在江平住过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