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君毓说看了她的新文章,觉得好极,就是想跟她讨论一下。
第二个原因是, 他有两张西洋交响乐会的票, 想请她去听音乐。
他这么小心翼翼, 作小伏低,珍卿真不晓得怎么拒绝。沉默了一会儿, 她还是狠狠心, 说她恐怕没有闲空,把她要画的教科书插画亮给他看。
卢君毓摇头苦笑:
“珍卿, 你像一座守卫森严的城堡, 外面是护城河, 河过去是郭, 郭过去还有城, 一层层阻住我。我这么喜欢你, 可你真叫我感到彷徨。”
珍卿吃软不吃硬,看他放下身段示弱,一点儿没有逾矩之处,她反倒不能再在言行上发狠。只好无声地低头,看着带着飞毛的小皮靴,还是三哥给她买的呢。
其实该说的话都说过,她不会把“我不喜欢你”放在嘴边。
他们找个咖啡馆坐下,珍卿拿出纸笔开始构思,琢磨一会就灵思泉涌,专心致志地画起来。
卢君毓看她画画,觉得真美好。可是过半个钟头,家里听差找到他,说他父亲的坐驾被人袭击,路上出了车祸。
他见珍卿聚精会神,完全忘我地作画,跟黄大光讲一下,他就匆匆地走开了。
三哥找来的时候,正看见卢君毓匆匆离开。
珍卿画的是三年级语文课本插图,这一会儿刚画好的一课,是个挺熟悉的故事:
说过年要吃点好菜饭,吃什么呢?先说杀鸡,鸡说它会啼鸣报晓;又说杀狗,狗说它会看门守夜;又说宰牛,牛说它会犁地耕田;又说杀马,马说它会拉车驮人,最后只有杀掉一无是处的猪……
珍卿翻翻自己作的画,合上画本休息一会,因为对自己的工作满意,她脸上不觉挂着浅笑。
陆浩云是疑心生暗鬼,他猜测,也许小妹跟那位卢君相谈甚欢,金妈说五小姐嫌吵才出来,但她平时不容易受干扰,这一回是为什么?是跟卢君约好的吗?
他厌恶疑神疑鬼的自己,可他控制不住。
珍卿看见三哥,惊喜地叫一声,然后收拾东西跑过去,问他怎么知道她在这儿。
陆浩云不想说,他是一家一家找过来的。他若无其事地说碰巧看见她。
他说带珍卿回家,珍卿撒娇:“家里饭食,总是迁就祖父的口味,一味腌腊。今天是礼拜天,我也想吃吃南方风味,或者西餐也行啊。”
三哥跟珍卿坐上汽车。
三哥看她嘴里哈白色,在外面才走一阵,她鼻尖就冻得粉红,他帮她把围巾裹严密,看到她玫红色的绒线领子,笑问:“金妈的绒衣织好了?”
珍卿点头说:“金妈是细心人,织得不错。胖妈织的绒线裤,有点瘦。”
陆三哥安静地挑眉,记得听过一耳朵的事。上回在谢公馆量身做冬衣,裁缝跟妈妈说,小妹再次发育,臀围和胸围都有变化。
陆浩云抿一抿嘴,克制住不让思想走远,不动声色地问:“是去望鹤楼吃江平菜,还是就近吃点法国菜?”
珍卿见天色阴沉,想一想说:“三哥,不要走太远吧,说不定会下雪。”
这是下午五六点钟,这家不大的法餐厅,侍应生给他们点过单后,没一会人都走光了,珍卿感叹:“天气一冷,大家也懒得外出用餐了。”
“我把这里的桌子买清了。”三哥摆弄着餐巾,淡漠而寻常的语气。
珍卿看着三哥,半晌无语,然后问:“是怕有人打扰吗?三哥,你心情不好吗?”
三哥看一下手表,有点疲惫地看外面,说:“我忽然发现,交情不错的洋人朋友,也会因为国家强弱,调整对你的态度。。我觉得失望。”
这当然不是真话,他为小妹跟卢君在咖啡馆约会闹心,谢公馆也有一些烦心事,然而都不方便讲。
珍卿拍一下他的手,露出理解的表情,说:
“《圣经》里说,上帝是唯一的神。不信上帝就会下地狱。
“照这样说法,上帝的地狱里头,占位最多的该是中国人。
“但你看但丁游地狱所见,异教徒有荷马、苏格拉底,犯淫邪的有特洛伊的海伦,还有但丁的仇人、老师,各种稀奇古怪的人……
“古希腊罗马神话认为,人的灵魂是不朽的,作为人过的人生,只是不朽灵魂很短暂的经历,地狱才是更长久的居所。然而西方的地狱里,一个中国人都没有。
“三哥,你晓得说明什么吗?”
陆三哥按着额头轻问:“说明什么?”
珍卿摊开两手,理直气壮地说:
“说明洋人看不到中国人,连在地狱里,都不给中国人留位置。那在天堂里,就更没有中国人的位置。
“三哥,不给你留位置的人,你何必太在意他?!”
陆三哥眼睛blingbling的,耸耸肩怪异地说:“很荒诞,太绝对,但很奇怪,你的安慰方式竟然奏效。我感觉好很多。”
三哥的酒来了,珍卿的前菜也来了,珍卿得意扬扬地说:“我若把这个概念写成文章,一定有人拍案叫绝。”
陆三哥喝一点酒,笑得很温情:“你知道吗?妈妈和二姐,说你是我们家的天使,带来的都是福音。”
珍卿耸耸肩,小模小样地说:“我何必是天使呢?我如果是天上下来的,一定是西王母派遣的仙女,跟上帝一点关系都没有。”
三哥好奇:“为什么是西王母派的?不是女娲、嫦娥派的?”
珍卿喝一口汤说:
“女娲娘娘早就神隐,不管人间的事。嫦娥是偷药成仙,没有什么功德。
“道教的神仙体系中,西王母是女仙之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