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太爷简直气死了,果然是瘦田无人耕,耕出来有人争。
他一声高一声地跟人叫:
“有啥功劳有啥功劳,你们总说她是那啥‘奸奸奸……’,往日正眼也不瞅她。
“你们这些小辈儿人,把她当长辈看待吗?你们咋称呼得她,天天‘妮儿妮儿’的,‘妮儿’也是恁们瞎叫的,龟孙儿……
“从前连族谱都不给上,现在见妮儿有出息了,现成上来摘桃子来了,要脸不要脸不要脸不……?!”
杜骐迈顾不得羞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珍丫头既然光耀门楣,那这上谱的事就可例外的,其他族老赶忙附和他。
要不是当着贵客的面儿,他真要跟他们干起来了。
杜氏的其他族老想争辩,杜骐迈老爷子叫他们都闭嘴,现在一句话都不许瞎说。
若顺着杜太爷的驴脾气,后面的事也许还可以聊,若不顺着他的脾气,把话说绝那可就糟了。
杜太爷现在有一种认识,他的孙女珍卿,是他最优良最光荣的资产,那谁要是敢上手来抢,那就等于抢他的命根子——那他这个杜家庄老霸王能甘休吗。
杜太爷这大闹天宫的劲头,把在场贵客们都看得傻眼,这位老太爷活似个老孙猴子啊。
与杜小姐相依为命的祖父,原来竟是这种作派?
启明的梁校长、卢校长、张庶务长,觉得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毕竟杜同学还在启明时,杜太爷不时在校园出没,大家也见识过他的处事风格,现在是见怪不怪的……
杜太爷如今算想明白了,他家珍卿这么能耐,以后只有人求她,没有她求人的。
连当官的都这么器重珍卿,翻遍杜家庄翻遍睢县,没一个后生有这份儿能耐,更别说哪户人家的妮儿了。
这紧箍咒样的族谱反倒不能上了,这帮烂腚的龟孙儿为珍卿的身世,糟蹋他们祖孙这么多年,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儿啊。
杜太爷觉得他这门绝户,从今以后可以抖起来了。
他拿杜向甫在祠堂外说的话,反过来填塞老家伙们,说珍卿不管自家有多出息,那族规家法没有变,珍卿她爹娘没有变,那还入个啥族谱嘛。
杜太爷没啥家族荣誉感,也没什么大局观念。
他午前所以敢揍杜向秦,他一面是恶向胆边生,一边想到珍卿不到一年,她就挣了两三千块钱。
想他十来年挣的钱,也没有攒下来这么多,就冲珍卿这份能耐,俨然是他家门里的顶梁柱。
她没成人都这么能耙钱,往后还用求着谁呢?靠自己就有荣华富贵了。现在村里倒不济气,族老还有三饥两饱的呢!
就说珍卿那当官的名额,族里的老杆子们就垂涎三尺,哪能叫他们占珍卿的便宜呢。
这个对峙场面闹到最后,还是族长一家出面平事,顺着杜太爷的心意,当着市里县里的大人们,把事情勉强圆乎过去了。
姑奶奶作为女性长辈,一直没有出来面见客人,不过中午招待客人的饮食茶水,全都是她和大儿媳张罗的。
这些当官的很讲礼数,还是拜见了一下杨家老太君,姑奶奶此番也极高兴。
从这帮贵客到杜太爷家,整个村子的男女老少,十停人有九停人都跑过来看热闹。
有人跑过去看那些个洋车,有人攀上杜家的院墙坐着,他们好奇坐洋车的官人,有没有长着三头六臂……
家里的长工,左近的邻里,扒着门缝儿、捱着墙沿儿,都在那笑嘻嘻地看热闹。
连跟杜太爷不对付的余二嫂,还有瞧不上丫头片子的汤老汉,也兴兴势势地跑来打听,是不是志希大老爷放了道台了,怎么市里的官人都来了。
晓得大小姐封官受赏,家里的管事、佣人、长工,不觉得都昂首挺胸,自觉比村中的同类都高了一截。
黎大田拿手巾打身上的灰,睨向余二嫂等大呼小叫的长舌妇——大小姐从在这庄上住下,就少不了这一班长舌妇,整天捏着大小姐的身世,明里暗地叫她不好看。
黎大田冷蔑地看余二嫂等,然后拱手与乡亲们见礼,跟围观的人们高声宣言:
“诸位亲朋乡邻,我们大小姐在杜家庄,承蒙各乡邻亲爱友善,平平安安过了十二三年。
“如今大小姐学业有成,蒙永陵市长曲大人厚爱,特派官差前来尉勉本家,还给大小姐奖掖封官……太爷和族长发了话,要大摆两日流水席,酬谢本庄高德父老……”
乡人一时听得目瞪口呆,大家先是听得哗然惊诧,而后现场就变得鸦雀无声了。
九先生的儿子也在,他就像听见皇帝驾崩了,脸色惨白地追问黎大田:
“大田儿,你……你别是听岔了吧,是给大小姐她爹封官,不是给大小姐封官吧。
“自古以来,哪有女人家能做官的?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就只会围着锅台打转,那叫她们做了官,这天下还不乱套了?!……”
代表市长前来的赵秘书长,带了听差的守着车子。
听这帮乡下人说话,这听差白眼都翻到天上了,他乜斜着这群土老巴子,哼笑着说:
“你们乡下人见识也太短,这个世道早就变了,女人能考洋翰林,女人能做大生意,女人自然也能受赏封官。
“你们不瞅瞅那些个大城市里头,好些学堂里头,还有那个医院里头,女人当官多的是嘞……我们市教育局的曹科长,那可不就是个女人家。
“我们曲市长自晓得杜小姐,当众狠夸过她好几回嘞,说她比多少男娃子都强得多……
“你瞅瞅你们一个个的,窝在乡下的闭塞地方,见识只有井口恁么大,都跟不时代上潮流了……”
黎大田也听得很新鲜,心想果然是市里来的人,连一个听差都这么有见识。
瞠目结舌的杜家庄群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