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卿打完白喉疫苗,没有明显的不舒服。第二天还是照常上学。
珍卿在埋头上学的时候,也感觉到,海宁的政治气氛浓厚起来。
有时候下学,在街上看到的景象,也跟去年不大一年了。
原在街上维持秩序的人,除了人种复杂的巡捕之外,还有穿着短衣布裤的工人——从报上的讲述来看,这些人是保护工会、维持秩序的纠察队——他们是武装起来的自治力量。
去年刚建立的应天政府,世人多是不知根底的,晓得的也只说是革/命党建立的。
其实革/命党的内部,也分成不同主张的党派,占主导地位的就是公民党,其次就是社会党。
这两个党派的纲领主义,及愈演愈烈的割裂趋势,还有平静之下的对峙形态,与珍卿后世的某两大党派,倒有相通之处。
珍卿看着那些纠察的工人,自发在街上维持秩序时,无论是那些红头阿三的态度,还是街头混子的眼神,都不是友善的。
有一回放学的路上,珍卿看到工会机构外面,一帮痞痞赖赖的瘪三,跟一帮工人厮打起来。
珍卿以前听李师父讲书,听过“逢七必变”这个说辞。
她实在没有想到,看到工人、流氓打架,正好过了一个礼拜,海宁又发生场大变故。
珍卿多少年后回想,都记得,那是个下着细雨的阴天。她在同学荀美兰的家里,一起排演诗朗诵节目。
国文老师施先生,让珍卿和另两位女生,一起参加海宁各高中的诗朗诵比赛。
裴俊瞩负责钢琴伴奏,珍卿和荀美兰,负责朗诵和吟唱。
她们在朗诵里加入吟唱,这个节奏和意境,设计得非常唯美,大家觉得排演好了,一定能够获奖,所以一有空,就满怀热情地练习。
荀美兰的母亲是教音乐的,也是培英的兼职□□,荀家离培英女中比较近,大家就干脆在她家排练。
荀太太一早交代老妈子,去买土鸡和里脊肉回来,今天要招待女孩子们在家吃饭。
到休息的时候,荀太太给她们送了茶果点心。
荀太太笑着跟她们说:
“裴小姐和杜小姐,都是见多识广的,见过的好吃食,不晓得有多少,也来尝尝我们蓬门乡野的东西,看看风味如何。”
作为主人家的荀美兰,也热情地请大家试用。
珍卿要了大麦红枣茶,跟荀美兰说:“荷叶茶我在禹州也喝过,只是我本就体寒,大夫嘱我少用这茶。我倒最喜欢大麦茶。”
她这么一说,裴俊瞩也选了大麦茶。
荀太太看她们吃喝着,讲一点她冀州老家的风土人情。
珍卿喝着醇香的大麦茶,就着窗边雨声,享受宁静的惬意。
忽见外面似出太阳了,阳光照在玻璃窗上,亮得眼睛都晃。
大家跑出去看这奇景,荀美兰在念诗:“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世上竟有这样,阴阳并存的事。”
然后就没有任何预兆的,猛听得炸雷似的一声响,一室宾主全都惊骇欲死,惊疑不定地相互看着。
过了一会儿,买菜的老妈子,仓皇地奔跑进来,荀太太抓着她问:“外面……外面是不是哪家锅炉炸了?怎么这么大一声炸雷响?!”
老妈子吓得脸色惨白,嘴唇哆嗦得不听使唤,张口惨叫了一声:
“杀人了!……太太,到处杀人呐……要不是刘金那后生……拉我……太太,我差点没回来啊……”
老妈子吓得腿软,扒着院门半萎着,半天人都站不起来。她一行说着,一行哭得眼泪哗啦的。
荀太太赶紧问她受伤没,这老妈子吭哧半天,才说路上摔了几跤,膝盖和手掌都磕破了。
珍卿不管什么情由,却跟荀太太说:“荀太太,先把前后的门,都锁了吧!”
荀太太一时失措,听珍卿这么一说,赶紧让门房把门锁好,又搬一些桌柜去抵着门。
那老妈子喝点水喘匀气,才磕磕巴巴地讲起来:
她说她买了菜走到街上,没提防有一个东西,滚到她脚面上来。
她还说是小孩儿玩的球呢,谁曾想低头一看,是个血沥沥的人脑袋,还是短头发的男人。
她当时就吓傻住了,再一抬头看街面上,到处有人拿枪打人,还有的拿刀捅人,白刀子进,就红刀子出……街上人喊马叫的,早乱成一锅粥了。
老妈子脑里一片空,头脑有点清醒的时候,才发现走回家来了。
在场的人听得胆寒,荀太太嚷老妈子:“你不许再说了,这里都是年青小姐,没经过这种事,别把人给吓坏了。”
这老妈子慎慎地闭嘴,红着眼睛直擦泪,下意识地嘀咕“差点没命了,差点没命了”。
荀美兰偎在她妈怀里,裴俊瞩还有几分镇定,但也白着脸紧挽着珍卿。
人在心里恐怖的时候,总是下意识要讲话,以纾解胸中的恐怖情绪,裴俊瞩忍不住猜测:
“这是流氓火并吗?这么明目张胆,大天白日当街行恶,巡捕房的人也不管吗?”
那老妈子哆嗦一下,说:“可不是不管嘛,有那穿狗皮子的巡捕,就站在街边看着,一点都不带拦阻的……有一伙子里的人,就是平常溜街收保护费的小瘪三嘛……”
珍卿拉着裴俊瞩的手,轻轻摩挲着安抚她,想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究竟是怎么来的。
这荀家老妈子说,两拨人都没穿制服,看样子都是劳工打扮,但其中一拨人,里面混着收保护费的帮派混子。
刚才那一声巨响,倒像是打炮的声音。
裴俊瞩先给家里打电话,没有接通;珍卿也给谢公馆打,也是接不通;荀家母女也给家人打,同样是接不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