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二姐把珍卿拉进去,很大声地跟人们喊:“妈妈,杜叔叔,小五接回来了。”
珍卿往客厅瞅了一眼,先看见吴大嫂,和她的三个孩子,还有许多男女老少,看着都格外地陌生。
不过,根据各人坐的位置,还有他们的年貌特征,她大致看出来,谁是后妈谢董事长和杜爸爸,谁是吴大哥;还有那些陌生的人,大约也是亲戚。
这一会儿她还有空想,林太太和林兰馨,竟然没有来凑热闹。
她没来得及多想,吴二姐拉她一直向前走,陆三哥也跟在后面走。
陆惜音跟她三哥招手,陆浩云顿了一下,就近在惜音身边坐下了。
这时候,吴二姐把珍卿拉到前面,她给珍卿指一个中年男人,说:“还记得爸爸吗?”
珍卿眼前的这个男人,生得浓眉俊目、直鼻宽唇,皮肤比大部分女人都细嫰。
在珍卿模糊的印象里,小时候的杜爸爸,是一个悒郁瘦削的中年人,从来不愿意正眼看她。
但眼前之人,却正值盛年,意气风发,他比十一年前精神多了。
至少看他这个气色,不像是需要换肾的样子。
他一身服帖的铅色西装,一副干净的金丝边眼镜,手上有精致的手表,胸前的衣兜里,插了一只金色的钢笔。
一看就是过得体面的上层人士。
珍卿莫名想起来,头一回见林家母女,她们说杜爸是小白脸儿,倒真没有说错他。
杜教授握着珍卿的肩膀,仔细地看着她,看了好一会儿,他的面皮有些发抖,镜片后面的眼睛,已经泛红湿润了。
他动情地对珍卿说:“你跟你妈妈,长得真像。”
从小到大,多少人跟珍卿说,你爸跟你妈感情太深,你长得又太像你妈妈。你妈早早去了,他见到你总是伤心,你不要太怪你爸爸。
这种话她从小听得太多,总觉得太像小说情节,让人想信而不太信。
可是今天,当面见到杜教授的反应,珍卿倒觉得,还是有几分可信的。
杜教授握着她肩膀,双手颤抖得很厉害,而他的眼泪,毫不作伪地,簌簌地眼睛里流下来。
想起亡妻,他的情绪确实很痛苦,这确实作不得假。
头回见到五妹的吴祖兴,看这一幕父女相见,觉得实在无聊。他扭开头懒得看了。
他回头见妻子低着头,正在看她手上的红宝石戒子,对这一幕父女重逢也没啥兴趣。
吴祖兴看着四妹惜音,见她也是兴趣缺缺,看着自己新染的指甲。
倒是三弟陆浩云,看着那一对父女,很专注的样子。
陆浩云发现,十一年没跟父亲见面,这个小妹珍卿,却几乎是无动于衷。
她父亲已泣不成声,很动情感。
可她直挺挺地站着,既不开口说话,也没有额外的举动,也不跟着父亲一起哭。
她脸上,甚至没有一点委屈怨恨。
找个恰当的形容,她显得麻木而冷漠,仿佛眼前痛哭失声的,是一个跟她不相干的人,。
站在珍卿身后的吴二姐也觉得,五妹的反应很不对劲,轻轻地推了她一下,唤了一声“小妹”。
杜爸却抱住珍卿,把她搂得死紧,哽咽道:“珍卿,我对不起你妈妈,也对不起你,以后,你就在爸爸身边,爸爸好好照顾你。”
珍卿既不能感同身受,也没有受到他的情绪感染,对她什么积极的回应。
她才穿过来的时候,也试图讨好过他,可他对她漠视疏远,没让她感受到一点温情。
后来他离家那么多年,她有那么几回,也对这所谓的父亲抱有期待。
可是十六岁的杜珍卿,没有力气也没有兴趣,再次向这个人敞开心扉,她不想承受再一次的失望。
所以她只看着杜教授,她真的哭不出来,还是由杜教授想到生母,她眼圈才有点发红。
既然人在屋檐下,珍卿没打算弄得太僵,还是叫了一声:“爸爸。”
背后陌生的亲戚里面,有个中年女人连忙笑着凑趣说:“还是太久没见,孩子记不起爹的样子,这抱一下就好啦,血脉亲缘是错不了的。”
杜教授哭得差不多,赶忙指着身边的女人,推着珍卿说:“这是爸爸的妻子,是你的新妈妈,珍卿,快叫妈妈。”
珍卿就被吴二姐拉着,侧身挪一下步子,又杵到一个很气派的女人面前。
气派——是谢董事长,留给珍卿的第一印象。
这谢董事长一张鹅蛋脸儿,长得浓眉大眼、圆鼻长唇,相貌端正有秀色——但她人过中年,体型稍微圆润一些。
她的坐姿特别端正,脊背挺得很直,眼睛也神光明亮——脸上微微含笑,表情也还慈爱。
珍卿早给自己做过心理建设,所谓“吃人嘴短,拿人手短”,“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她没想跟人搞对抗,只要后妈不是太坏,她就打算踏踏实实地,把这个后妈给认下了。
她打算把“妈妈”这个称呼,留给长眠在杜家庄的生母,而喊这位谢董事长为“母亲”。
可是临到跟前,她的嘴就像拧了劲的蚌壳,怎么张也张不开。
而她的眼睛,却像堤坝决了堤似的,泪水汹涌地往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