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出口已是情绪如常,语调悠然问道:“裴大人博览群书,当还记得《春秋》所载,齐鲁两国曾在长勺有过一战?”
裴时行墨眉轻蹙,正欲寻她眼中秋水的一丝波纹,方才一瞥,仿佛一滴未落珠泪。
他心口有些慌,亦有些疼。
不期然闻言,只默然颔首。
元承晚继续道:“后人尝为《春秋》著传,各家皆工笔详叙一人事迹,此人于战中力挽狂澜,凭一人心计扭转局势。”
裴时行好似懂了她的意思:“殿下心怀百姓,韬光而养晦,但臣坚信,殿下亦有曹刿于危难时刻挺身而出的风骨。”
裴时行这话倒并非哄骗吹捧,确然是真情实感,发乎本心。
自夜宴那晚,他便知元承晚的惜才之心,更难得的是惜其才却不损寒门子弟的尊严。
元承晚却古怪地望他一眼,仿佛诧异于他的迟钝:“不,本宫并非此意,裴卿不必违心吹捧。”
“本宫要说的是,此人有句话,随其身一道留名青史,广为流传。”
长公主面色坦然,于下一刻给出答案——
“肉食者鄙,”她掀唇讽笑,“本宫就是肉食者。”
“忠君奉国,殚思社稷乃是卿家之事;本宫粗鄙,便只能曳尾于滩涂。”
话罢,再不看裴时行一眼,冷面而去。
自那日不欢而散,裴时行往后数日都不能再得元承晚一面。
他少负颖悟之名,而后帷幄朝堂,却在二十有三的年纪才初尝情爱滋味。
裴时行到此刻才知,男女之间,若要两颗心走到一起远比把两个人凑在一处难的多。
纵二人同居一院,可若有一人存了心回避,他便再也见不到她,咫尺也好似远隔天涯。
男人心脏微痛,好似至今未能从那片澄明秋水也似的眼神中挣脱出来。
他自幼家教严苛,门风谨慎,以丝竹为乱耳惑心之靡音。
从前不认同她的行事,亦曾秉公劾弹。
可清高才子素来克己守礼,以之为轻薄,乃是不堪入眼。
但从前入了他眼,乱他心魂的,正是轻薄。
正是轻薄之人。
是她。
长公主对裴时行的态度比之向前更加冷淡,一直到五日后送别裴矩夫妇启程河东,亦未有所松动。
柳氏自然看出这对小儿女貌不合神更离。
她心焦不已,当着众人面儿不好说什么,只趁长子单独扶她登车之际低低训斥。
“你为人夫君,自要懂得珍爱呵护殿下,这是哪里来的脾气,怎可如此冷待妻室!更何况殿下如今怀了身子,你摆这副样子给谁瞧?”
裴时行立于车辕面前,虽不知“这副样子”是哪副模样,却因母亲的话心头一悚。
待元承晚的月份渐大,自是瞒不住人,可母亲话语自然,出口也神色不改,当是一早便知情。
他莫名起了几分不自在。
但成年的儿子不必同母亲叙说他在情爱里的失落:“儿知晓,是儿做了错事惹殿下生恼,待殿下心绪稍定我便去她跟前认错。”
长子素来骄傲,柳氏以为这话里头是尚主的委屈,叹口气道:“你既尚了贵主,便要知有这一日。”
裴时行心头苦笑。
事实上,在元承晚面前,他已不知骄傲二字了。
那头的裴无咎自然察觉兄嫂二人气氛有异。
少年郎眯眼笑得似一只狐狸,望一望面前神色如常的长公主嫂嫂,上前行礼。
裴无咎知自己虽生与兄长貌似,但兄长人虽年轻,却学了老成做派,自小便时时绷着脸,薄唇也压得平平的。
及至为官,更是一身官服摄人,将衣领交掩的高高。
论及姿色,自然不能同他相提并论。
裴无咎将折扇置入青色圆领袍的锦纹袖中,抬手搓了搓面,活泛脸色。而后笑容风流,上前话别。
他知自己若这般笑起来,便能自神态上减轻与兄长的相似。
果然元承晚见了他,神色略有松动,话音也和蔼。
裴无咎拜别长嫂,试探出了她的态度,心满意足走远。
兄长虽是眼下府上唯一的正宫娘娘,却是朝不保夕,时时有可能被逐出长公主府。
这二人且还有得磨。
可惜他就要返程。
裴无咎摇头长叹,扼腕自己无法于上京城亲观这一场大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