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家祠堂阴冷老旧,前厅供奉着施家二叔一脉各位先祖,后间储放各类书籍杂志。
施玉儿进门时,言画并未多说些什么,将门从后一合,便将她锁在了里面,只声音从外传来,“祠堂清净,夫人叫小姐您在这儿散散心里的火气。”
铁链绕上门栓的声音丁啷,落锁声刺耳。
施玉儿心中明了,轻叹一声,也不做无力争辩,只恨林子耀自作多情,害她又多遭磋磨。
门扉合起之后屋内便如同日头已经落下般阴暗下来,门窗上的灰尘将麻纸增厚,透不进什么明亮的光,只能隐隐约约看出些物什的轮廓来。
她从祠堂的桌下端出火盆,摸索着将案上的火折子复燃,不一会儿火盆内就发出‘噗’的一声轻响,赤红的火苗缓缓从黑灰的木炭中生出,卷起小小的火舌。
这些木炭烧起的同时夹杂着浓浓的黑灰,施玉儿轻咳了一声,将祠堂内最左侧的一扇小窗支起,有细风透进,霎那铜盆上的黑灰便盘了一个小小的漩,又湮没于房梁的蛛网之上。
祠堂的门已经被反锁,林子耀还在屋外喋喋不休,施玉儿的眉间涌现出一丝烦躁,见他要往窗边来,连忙又将窗子关上,不愿见他这幅烦人的脸面。
窗子‘嗒’的一声合起,林子耀吃了一嘴窗台上的灰,顿时被呛到咳嗽不已,他掩面恍惚见其内有星火跳跃,忙讨好般地道:“玉儿表妹,你且在里面等我,我去求……”
言已过半,他忙止住话头,改换言辞说道:“你莫要烫着自己,我去给你送些吃食来。”
林子耀如何能猜不到柳氏的意思,明面上是罚施玉儿,可暗地里不就是警告他么?
他纵使对施玉儿有意,也的确想要娶她,却不敢拿自己的仕途做担保,身家清白的女子随处可见,纵再无如这般合他心意的,倒也无妨。
若是二人能有一段露水情缘,他便觉得够了,也不枉费自己一腔真心,至于娶妻,他已经求过,既然无法,便不再强求。
祠堂内唯一的热源便是那冒着黑灰浓烟的火盆,那原先是用来烧纸的,里面有些零碎的灰,还有几块不大的木炭。
施玉儿不住地搓着自己的胳膊想要汲取一些暖意,一瞬间竟然冒出将那些供奉的木牌取下两块烧了的念头,她慢慢蹲在火盆旁,心绪一瞬间放空,落到那载着沉重灰尘的灰蓝色棉帘之上。
她缓缓站起身来,挪到帘子旁,将棉帘掀开一角,果然看见里面堆积如山般的书籍。
小阁内的光线黯淡,木架上的书籍摆放整齐,但地上却是散落着许多零散的画本等,纸页陈旧泛黄,被随意丢弃,一看便知许久无人打理,一盘旋木梯在角落静静伫立,通向更高一层的藏书地。
施玉儿抿着唇从帘内钻了进去,从不起眼的角落捡起几本书,便又回到祠堂内。
这几本书已经斑驳到看不清上面的字体,且火盆内本就有黑灰,只要烧的再透彻一些,便无人会发现她将藏书阁内的书烧了。
施玉儿将一本薄薄的画本丢进火盆,险些将那细微的火苗压灭,她用长钳拨了拨,顿时,画本之下明亮起一团鲜红的火苗,不消一会儿火舌便将那画本吞没。
随着又多几本书籍被丢下,木炭上的火苗才有了一分长久燃下去的趋势,热意将刺骨的寒驱散,施玉儿有些愣愣地盯着跳跃的光,白皙的肌肤上泛了带橘的红,如晚霞般绚丽。
就怪她自私好了,比起在这儿冻出一个囫囵来,她更宁愿将这些陈旧的书籍烧掉,本来主人家就不爱护,最后或许也只会落得个被虫蛀掉的下场,她是在地上捡的最破旧的几本书,想必也无人记得,不会因此责难她。
“施诚?”
忽然,一道低醇的男声打破祠堂内的宁静,伴着纸页在火盆内的炸裂之声却并不显得突兀。
施玉儿将眼角沁出的水光一抹,忙将剩下的两本书藏到桌下,眸光一动也不动的盯着声音来源。
这道声音似乎有些耳熟,只是她却记不起来,是在哪儿听过。
木棍在地面轻点的声音愈发逼近,随着一只修长的手挑起棉帘,沈临川冷峻的面容也出现在了施玉儿面前。
她放下心来,原来是个眼盲的夫子,于是放下心来,轻启唇道:“这儿只有我,并无旁人。”
沈临川微微侧首,原本平整干净的衣上沾了灰白的蛛网,他的脸颊一半映着火光,竟然显得柔和,没有那么多的冰冷。
二人之间隔着大约一丈来宽的距离,男女有别,沈临川并不靠近,而是摸索着在祠堂的一个罗圈椅上坐下。
施玉儿默默将火盆往他的方向移了一些,将最后两本书丢入后也坐起了身来。
屋内只有二人平缓的呼吸以及轻微的焚烧声。
许是有人作伴了的缘故,施玉儿不再缩成一团,惧意少了几分,只是身上依旧冷的厉害。
半响,沈临川启唇说道:“书籍烧后颜色灰白,与木炭不同,将其捧到香灰炉中,或许妥当些。”
施玉儿一怔,见他的确是阖着眸子,并未往这边看来,不由得笑道:“火盆里有炭,炭灰色黑,还有原先烧过的纸钱,混在一起,旁人没那么容易看出来。”
她有些好奇,不禁问道:“你为何一人在此处,没人陪你来么?”
二人并不相熟,除了那日的偶然之外,便再无旁的会面,但施玉儿却觉得,此人虽然眼盲,但心却不盲。
沈临川沉默了一瞬,似乎在思考着是否该回答她的问题,两个呼吸之后,他才缓缓说道:“施诚陪我来寻一些过两日上课要用的书籍,找到后他去找管家在册子上登记,我便在楼上等他。”
“将你一人丢在此处,他倒是胆大。”
施玉儿轻笑一声,望着自己柔嫩的指尖,又抬眼看木门雕花之上透入的薄弱微光,选择告诉他这个事实,轻声说道:“门被锁上了,你或许要和我一起被关上许久才能出去。”
话落,她侧首,看沈临川正襟危坐的模样,见他衣襟平整,容貌俊美,光是坐在那儿便好似鹤德流光,令人敬仰。
他的左手始终握着那一根木棍,双目微垂,有聚焦般落在前方的地面,此时微向左侧首,听她说话。
“他们为何关你?”
分明好像是关心的话语,说出来也似冰冷,但这大抵也不是关心,或许只是好奇而已。
施玉儿轻笑一声,有些局促般揪了揪自己膝上的裙摆,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轻叹一声后才说道:“哪有那么多原因,总归是我不对罢了。”
她本想做出一副无谓的模样来给这位教书先生看,可竟然忘了此人眼盲,看不见她面上的故作轻松,只能听见她语气里的哀怨与不甘。
那又轻又细的哀怨如针,又化为线,在四周萦绕。
施玉儿下意识去看他,见他没甚么反应,才又回了眸子,继续望着门上的麻纸发呆。
已经快到午时,她被关了将近一个时辰,也不知这教书先生被关了多久,是被忘了还是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