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清元站起来,慢慢走到门口, 倚着门框低头沉思。
丁银之所以油水大,全部仰赖人口数量可观而已, 其实对于底层百姓十分不公平。大地主阶级田地数倾, 但丁差可能与没有几亩薄田的贫寒之家相差无几,况且乡绅还有各种免税、免役政策, 认真说起来, 丁银是在吸最底层人民的血。
当然, 丁银的剥削也与地方官员横征暴敛贪得无厌有着莫大的关系,如果将其权力收归中央,把人头税往下压一压,国库能充足不少,百姓也能轻松一些。黄老尚书能动到丁银头上, 必然有更大的补偿方案安抚百官,这样他们才会支持他的决策。
要说除开这一样哪里油水足, 自然也有好几样, 但都不是能轻易拿动的。再论其他, 除了能够行使权力的官场,那商人就是数的着的富户。尤其是施行《商法》之后的商界,冒出不止一两家大型企业,他们的盈利不是一般人可以想象得到的。
比如京城中有一位工匠就发明了四轮自行车,还有农民出身的读书人弃文从工,专心改良农耕工具,这些发明都深受百姓欢迎,产品销往全国,甚至还有外族以珍稀之物交换。
这些掌握技术的人家,家中产业逐渐做大,短短一年多,已经是各自领域的庞然大物。这些人必然是有钱的,家产一个顶一万个百姓也不夸张,与其从穷人身上压榨那么一两分钱,不如让富有的人从口袋里掏钱,还得是心甘情愿地掏钱。
黄尚书的算盘或许有可能打到商人的头上,可是商人们一个赛一个的猴精,不比这些进士笨多少,要想糊弄他们,要么是各自有利益所得,要么是打信息差,不然就是眼界不同,黄老尚书瞄准的是更加长远的利益。
难道要将法人的管理权一定程度下放到地方?许清元细细思索:确实,目前关于法人的管理仅仅局限于户部法人司负责,最多再加上工部知产司辅助,其他部门休想分走一杯羹。在知产相关律令发布后,法人登记呈井喷状态,法人司几次调派增援人手,但是工作量还是处于十分饱和的状态。
按理来说,其实许清元也明白从中央延展到地方从而对法人进行管辖好处多多,可她一直不敢提出来的原因就在于,古代的廉政监督实在薄弱,到了地方上,县令要是搞出什么地方保护、横加剥削,真要想瞒下来还是很有可操作的余地,她实在不愿看到发展势头正好的商业经济被地域分割后慢慢侵蚀摧毁,所以一直未曾十分提出过此等说法。
“许大人想到什么?”不知什么时候,邓如玉一个人走了过来,站在距她一步之遥的地方,端详着她的神情开口询问道。
“或许……”许清元微微侧头,犹豫不决地说,“黄老尚书可能要对法人动刀。”
邓如玉的脸上露出一丝欣慰:“这么多人,你是第一个猜到的。”
许清元抬眼看着她:“看来我不是第一个,您才是。”
面前人垂眸浅笑:“可是我只猜到了对方的意图,却不知该如何应对。”
“真的吗?我怎么觉得您已经想到了应对之法呢?”许清元见她不急不躁的态度,反问。
“你实在是聪明。”邓如玉笑着抬起一只手,伸出手指,在空气中缓缓滑下一竖:“可以‘到地方’,而不是‘在地方’。”
不错,区域化管理也不一定要把部门放置于地方县衙、府衙下面,直接从中央部司排下属机构去地方工作,既可以方便处理当地法人的登记、变更,对其进行因地制宜地管理,又可以把权力牢牢掌握在垂直上级,也就是中央手中,一举两得。
“丁银呢?”受限于古代背景之下,邓如玉能这么快想到解决方案,实在厉害,许清元很想知道她对其他事件的看法。
没想到听了她的问话后,邓如玉却有些无奈地说:“此法于国于民有利,如果轻易反对跟他们起冲突,会失了女官的民心,也会危及百姓的利益,我亦想不到有什么好方法。许大人认为呢?”
许清元心中有个模模糊糊的影子,但不是十分肯定,她轻轻摇头:“即便有法子,也很难。”
“如果不能一并驳倒,或许也符合他的最终预期。”邓如玉神情沉肃,在没有想到完全的对策之前,这件事终究是放不下。
两人单独在一处谈话的情形很快引来其余女官的好奇,但邓如玉没有轻易把方才的谈论内容说出来。不过与她相反,许清元完全没有隐瞒地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其他人也纷纷陷入思索当中。
“丁银收取也像法人管理一样垂直设立机构呢?”一个女官大胆设想。
邓如玉和许清元没说什么,另外一个女官先驳道:“地方官员岂会干休,再者这样还是变相支持黄尚书的主张,百姓只会感念他。”
有了一人开头,其他人纷纷各抒己见起来。邓如玉看着眼前的景象,她有些怔怔地看向许清元,问:“你竟如此直言不讳,不怕其中有……”
“力量弱小的人更要团结在一起,”许清元定定回道,“如果连最开始都充满算计,永远也无法发展壮大。”
说完,她朝邓如玉灿然一笑:“下官愚见,邓大人见笑。”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句话的触动,邓如玉低头一笑:“或许我们真的需要的,就是你这样的人。”
许清元只当听不懂她的话,积极参与到女官们的讨论之中,倒是获得了许多启发。
临去前,邓如玉和宁晗都提醒她翰林外差的事,或许是自己没有进入翰林院,对于许清元在翰林院中的发展,她们都十分关心。
“我是要去的,也有想去的地方。”许清元肯定地回答。
“是哪里?如果是西北那边我可以说得上话。”邓如玉做过一阵子西北府衙的知府,有一定的人脉关系。
“汀州附近我也能帮你打通关系。”宁晗也道。
“看来要麻烦宁大人了。”许清元朝宁晗施行一礼,“我想去汀州府。”
宁晗挑眉问:“故地重游?”
许清元笑眯眯地答:“公差而已。”
本来汀州也不是什么特别富庶的地方,有了宁晗的关系此行可以说是十拿九稳,但令她没想到的是,张闻庭不但取得了皇帝的许可,可以随她一起外差,而且还表示可以帮她谋到想要去的地方。
在听到许清元说出汀州府这个地名的时候,不知为何,许清元总觉得他脸上的笑意加深了些许。
作为一府长官,临安郡主在年底需要回京述职,公主和许清元两人将她接回来后,举办了一个简单的接风宴,本来是最近难得的一件开心事,没想到在郡主归来的第二日,黄老尚书率领二十几个堂上官向皇帝建言献策提出“八条令法”,整个早朝成了他一个人的宣讲之地。
“八条令法”是指:丁银随田税上缴,由户部负责统计;不再将丁银纳入地方官员的政绩考核内容;设立同县,为县令副职,专由女科生担任;在县、府、省设立法人管理机构,受各级衙门管辖,法人税银由其收取;提高女科生和女官的丁税;提高中央、地方官员的养廉银;蠲除苛捐杂税;鼓励农户开垦荒地,耕十还一。八条令法,条条完备,连实施方法都面面俱到,看起来无懈可击。
传说当时这八条主张一经宣明,皇帝和朝堂上其他官员愣是沉默了半刻钟,谁也没敢开口,与此相反,黄老尚书的二十几号拥护者声声皆是赞颂,差点闹得皇上下不来台。
事后不止一个女官私底下说过:“那哪里是上奏谏议,分明是要挟。”
朝堂与民间息息相关,这种大事不但邸报会写,何况现在有了那么多家报刊。他们生怕大家不知道似的,连续好几期刊登的都是“八条令法”的相关信息,认识字的百姓们都要看看讨论讨论,不认识字的也生怕被落在后面,到处打听消息。
先不论其他,这八条无一不是对百姓有利的,因此民间百姓对黄老尚书交口称赞,纷纷称其为“明相”,他的声誉一时无两。
在此事中唯一受到利益损害的女文生群体内部却出现了分化,大多数女秀才和女举人对此都隐隐持支持的态度,许清元稍微想了一下便明白,目前女子想要入朝为官,实在是僧多粥少,增设一个同县不算什么,可齐朝几百上千个县,对于女子来说就是骤然多出几百上千个竞争极小的官职。对于考进士无望的人来说,谁能不动心?
甚至此举还引来底层男考生们的抗议,他们认为对于女子太过优待,不应施行同县制度。
许清元真是哭笑不得,她也知道不能怪她们,谁都要考虑自己本身的立场和利益得失,不过黄老尚书真是下了一招狠棋,现在发愁的不仅是她们女官,皇帝恐怕也要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了。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