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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亮剑(2 / 2)

尽管如此,俞振飞和周信芳都接到了延期的致歉。

这一日露生回到家里,终于见求岳在床上躺着,筋疲力尽的样子,电话筒丢在一旁。听露生进来,求岳道:“宝宝过来,哥哥有话跟你说。”

露生心头一热,温顺地在床边坐下,看求岳身边摆着一本书,也是画册,不是战国故事,是洋人图书,《堂吉诃德》。

求岳拉着他的手,半天没说话,眼睛盯着帐子半天,才说:“这几天我其实很多次想放弃——冯六爷、陈行长,他们都跟我说算了。”

露生轻轻抚顺他的手心。

“一滩屎,扶都扶不上墙,这么难的储备金,我计划债券、贴补援助,两个月你看我睡了几小时?两个月我给他办齐了。他能给我在外汇上捅娄子!我带头猪都比带他强。”求岳麻木道:“其实你少爷选的是正确的路,早走早省心,这帮人你就是费再多力气,都他妈推不动。”

露生也觉刺心,隐隐地,他心道即便功败垂成,拼搏一次也比不战而退要来得强!

可是他不愿说求岳这话不对。

求岳接着却说:“可是要叫你、叫我,去跟美国谈,你觉得我们有多少胜算?”

露生怔怔地看着他。

“所以我不甘心,这事不能全怪孔祥熙,是我们自己太挫了,不被人放在眼里,都觉得中国人落后、不懂经济、觉得我们好欺负。”求岳先前还是颓意,说到此处,渐渐激昂,仰在床上大声道:“所以要我在这里认栽,老子绝对不可能!”他一个鲤鱼打滚坐起来:“我他妈是爽文男主!我能逆天!”

“……”

这话其实粗糙极了,什么“爽文”、“逆天”,也好笑极了,可是露生不觉得好笑,不自觉地,他把求岳的手攥紧了。

“露生,我知道你这几天没停过戏,你也不甘心、你也不想退——叫谁退谁甘心?荣叔叔、穆叔叔、冯六爷,大家为了这件事折腾了这么久,要是这种畸形法币上台,那就是把我们的钱往水里丢,通货恶性膨胀最不利的是谁?就是我们循环销售,以后的路脚趾头都能想出来,最后的最后就是亏死完事!”

露生点着头道:“说什么也不能退。”

“对!说什么都不能退!现在就跟一二八一样,哪怕咱们只有一点点兵,也一定要亮剑跟他打一次!”求岳跪在床上:“我现在有个很大胆的方案,也许不一定能成,但是不搞一次他妈的美国兔子不知道他中国爸爸几斤几两——你不用劝我,我已经决定了,跟孔祥熙也说过了。”

“谁要劝你?”露生明亮道:“你先跟我说说,你打算做什么?”

金总偏头看他:“你跟我去?”

露生亦是莞尔一笑:“好放屁!你拉着我说这些,难道不是叫我陪你去的意思?跟我还来这一套呢?”

求岳舔了嘴唇,笑道:“行,走哪咱俩都一起!跟你说你别怕啊,我的计划是这样滴——”

这一夜,他两个头对头地说了一整夜,仿佛又是私奔去上海的那天夜里,也像初回句容的那个夜晚,都是三星流辉、照彻人心。是照着人的一腔孤勇、也是照着他们心中一点跳跃的火焰。

在他们谈话的间隙里,求岳想起他看过的电视剧,想起李云龙——狭路相逢勇者胜,明知不敌,但也要亮剑。

更何况你爹我是带外挂的!谁不敌谁还说不定呢!

金公馆,南客厅里,偶尔清脆一声“啪嗒”,棋子落枰的声音。

金忠明正和乔德清下棋。乔贵族自从结识了金大少,时常地来金公馆和金老太爷说话,两人同为满清遗老,你叫我“额驸”、我叫你“世子”,在金公馆里搞自娱自乐的精神复辟,居然享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乔贵族拈着棋子道:“棋子还是玉子好,触手生温,现下人只知琴棋高雅,把棋子做得冰冷生硬,殊不知软玉温香,和方寸杀伐却有相映成趣之妙。”

“都是杂玉嘛……也不是什么好料。”

“话不可这样说,是玉便雅——要说玉子我也见过不少,以前醇亲王府里就见过一套,黑是恒山玉、白是和阗羊脂,但如额驸这套青红玉就真是少见,您拿出来的时候我还觉得太香艳,这一落子才明白了——青是鳞甲青、红是碧血红,再没有比这更有兵气的棋了!”

金老太爷得意洋洋:“过奖啦、过奖啦。世子的眼力是不错的,你说香艳,其实并没说错,这原本是内子搬来南京,听说秦淮河有‘胭脂棋’的风俗,女子闺阁对弈,用胭脂将白棋涂红——虽然是烟花之地,到底也算得一桩雅趣,因此我给她琢了这副棋。”

乔贵族转进如风:“哎哟!如此风流!”一时托着棋子感慨道:“额驸真是天下第一痴情人。”

金忠明自得中又有点儿忧郁:“不说这个啦,说了伤心。”

“是、是。”乔贵族且不落子,放低了声音:“额驸听说满洲国的事情没有?皇上被日本人扶起来了。”

金忠明心说你怎么老说我不爱听的?敷衍地答道:“皇上这件事做得不好,虽说袁世凯不忠不义,但跟日本沆瀣一气,实在有愧先皇帝志气。”

乔贵族叹道:“是呀,所以他们叫我去满洲为官,我左思右想,辫子都剪了,再去没有意思。满蒙一家,他为什么不去蒙古呢……”

金忠明警觉道:“这话别说了,都民国多少年了。”自觉语气有些严厉,缓和了笑道:“还不如说说你的戏。”

仆人奉上茶来,两人都是老油条,你知我知的情形,乔德清也知金忠明不是复辟一党,他自己也是成天瞎混,因此丢了这话不提,和金老太爷快活地喝了一道茶,拨弄着棋子道:“我这戏呀,内涵已经精妙,只是道具上若能追得上海那头的时髦潮流,那可就是内外兼修、不红就无天理了!”

“还要甚么道具?”金忠明笑道:“那小白露生给我也演过两回,我看他那个剑可笑的很,花里胡哨,真花拳绣腿。”

乔贵族跟他攀亲叙旧好些日子,嘚嘚瑟瑟地笑道:“额驸别说这话、那什么剑能入您的眼——”

“——你又想我的宝剑?”金忠明嗤道:“他白露生也配?这话休提!”

“哎呀,风雅事情,那宋庆龄也来看的,额驸何不再想想呢?”

“你就是跟我内弟一样,总是在这些事情上用功。”金老太爷嘟着嘴儿:“不给不给。”

“嘿!您这抠门儿额驸!”

“您也是无能世子。”

两个老东西桀桀呱呱,说得开心得要命。突然见求岳风风火火地推门而入地,乔贵族请安道:“小贝子来了,额驸老爷的棋下得很好啊。”

金总平时就烦他这一套,今天居然听着很悦耳,他也打千请个安:“世子伯伯,我有话和我爷爷说,您老人家可否先回避一下?”

金忠明蹙眉:“这是什么话?有话当着世子说。”

金总心道他个复辟老乌龟可不能当他的面说!又不好赶人,干站着搓爪。

乔贵族甚有眼力的人:“小贝子想必是真有事情,我先回去了,额驸这棋给我留着,明日咱们接着。”

一时乔德清去了,金忠明也知求岳这几日不爽,不过被打断了唠嗑他更加不爽,兴趣缺缺地拉着脸道:“你这几天在家里乱吵乱叫,街坊四邻都听见了,今日好了?”

金总可不耐烦跟他走这个过场:“咱们先不说这个好吗?爷爷,我有事情告诉你,不是请示,我是通知。”

金忠明:“……!”你好大狗胆。

隐隐地他又有不妙的感觉,他这孙子自从病后是身上挂了十八个胆子,什么浑事都敢上,一时放下茶杯,极严肃地,他看着求岳。

毕竟就这一个亲人,瞒着是瞒不住的,金总简单明了,把计划的事情跟金忠明说了一遍:“我已经跟孔部长说过了,他说会保护我。”

金忠明这里是越听越出汗、越听越打寒战,这事远出他的意料,听到最后几乎变色大惊,站起身来喝道:“你不要命了?这是什么剑走偏锋?孔祥熙好混账的人,这种事也能答应你?!”

“没别的办法了,爷爷。”求岳知道他爷爷是一定要应激一遍的,在金忠明身边坐下:“法币火烧眉毛,储备金放在这里不能等,越拖就越尴尬,现在结算还是用白银,我们夏天的出口已经崩盘了,这不叫为国大义,你就权当是为了我们自己——而且这件事只有我最懂,也只有我能办到,没有人比我们家更合适。”

“可国家不是只有你一人。”金忠明气结:“是,这主意极妙、可是也极险——你想过没有,若你这是大闹天宫、以一敌万,是不成又如何?谁来保你?”

“不要人保。”求岳看着他:“哪怕输了,我也要亮剑。”

金忠明一时无话可回,此时方才明白,他孙子在家里发疯几天、沉默几天,是早把主意打定了,想起他刚才的话,“不是请示、是来通知”,一时心中涌起无力之感。其实金家从小教导这一脉单传的金孙要懂得明哲保身,可是忠孝礼义、不免地又教导他君子大义正身,教来教去、不料倒教出一个孤胆银枪!

赤壁陈兵、猇亭联营,江东自古虎魂之地;越王问剑、吴王射潮,吴越男儿从来血性。

此事无论成败,金家是真要天下扬名了——可这个名声他宁可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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