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子站起身后,竟然有些眼眶发红,犹豫了一下,挠挠头,竟有些腼腆,壮起胆子说道:“小的是锦州人氏,跟大将军与殿下的老家差得也就三百里路,不过小的离开辽东比大将军晚了六七年,曾经在别的行伍里头混过,后来犯了事,走投无路才跟了大将军,这么多年都是跟褚将军做事,也没什么功劳,都是些换了谁都可以做的苦劳,前些年娶了个媳妇,生了几个小姑娘,今年初秋那会儿好不容易有了个带把的小子,小的家里不缺银子,就想请殿下得闲时帮我家小子取个名,若是殿下忙不过来,就当小的没说过这事。”
徐凤年轻声道:“取名字有很多讲究的,取不好会影响以后运势,我很信这个,不太敢帮你儿子取名啊。”
汉子本就没抱什么希望,也就谈不上失望。徐凤年突然笑道:“不过徐骁不信这个,回头我这趟去凉州,让徐骁帮你儿子取个名,万一取不好,或者是很难听,你们当小名使唤也行。”
汉子又要跪下,徐凤年拉住他的手臂,无奈道:“行了,就算你多跪几次,可我总不能就多给你儿子讨要几个名字,再说你儿子也用不着,名字又不是银子,求一个多多益善。”
汉子赧颜一笑,不复原先的精明谨慎,有些真诚的憨厚神态。
“离开后传消息给龙晴郡的徐北枳,让他来将军府。”
说完之后徐凤年走到窗口附近,满腔喜悦的汉子也就不再打搅世子殿下的思绪,无声无息退出书房。徐凤年凝视着那盆呼延观音“割爱”端来的凤仙花,神游万里。
离阳的强大在于一统中原之后,随着老太师孙希济以文臣之首的身份,率领一大帮西楚遗老归顺离阳,天下正统之争就已完全尘埃落定,只要朝廷愿意用人才,那几乎就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这些人才各有专长,有人做专心道德文章立言,有人务实埋头做事立功,更有大把的人在做脏活累活。如果说离阳是良田万亩,有资格去店大欺客,那北凉就是在一亩三分地上变花样,师父李义山那么多年真可谓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徐凤年以前私下玩笑,不论是跟徐骁还算跟两个姐姐,都说哪怕可以当皇帝,也打死不坐金銮殿,就因为他那会儿就早早知道主政一方是何其艰辛,只是真当自己开始亲手布局,就感觉到哪怕他是北凉世子,想要做事,一样是身处四四方方的牢笼之中,稍有动作,就会碰壁,这个牢笼是历朝历代的人物辛辛苦苦垒起来的东西,简称“规矩”。
徐凤年回到书案提笔写下结构松散的“只告尸”三字,然后在只字旁边添加一个偏旁,补全了织字。放下笔,徐凤年缩手在袖内,走出书房,漫无目的穿廊过栋,在一座临水小榭,撞见正在小榭内蹦蹦跳跳取暖的王绿亭,这家伙当年跟李翰林王云舒,还有个在峨嵋郡为非作歹的公子哥,一起并称陵州四霸,不说谁都无法轻视的王熙桦,但相比死气沉沉的灵素王氏家主王贞律,徐凤年对这个紫金王氏新主人的王绿亭,无疑要更感兴趣。因为世袭罔替,北凉如今处于一个不可避免的动荡年代,一朝天子一朝臣,该落幕的已经落幕,该上位的尚未上位,很多家族都在跟随大势辗转腾挪,只是时间早晚不同,将种高门的钟洪武让独子钟澄心从文官路数,是求变。己身为名士的王熙桦让王云舒走武将路数,也是求变。不过这些大多数,毕竟都有个好爹,做事事半功倍,徐凤年只知紫金王氏已经好几代人不出大才,原本以为王绿亭这一辈照样会落魄下去,不曾想这次竟然有魄力来到将军府邸,如果事后无功而返,第一个被经略使开刀收拾的对象,肯定不会是王熙桦和王贞律的两个家族,而是根基不稳的紫金王氏,可想而知,年轻人王绿亭背负了不小的压力。
看到世子殿下走近,王绿亭只是转头一笑,继续蹦跳不停。
徐凤年站在王绿亭身边,后者开口玩笑道:“知晓殿下是爽快人,绿亭就直话直说了,这次跟在两位长辈屁股后头来这儿,是跟殿下求赏赐来了,真是破釜沉舟啊,要是没有一官半职的捞到手,回到了黄楠郡,可得被那帮老头子戳脊梁骨,殿下行行好,就当可怜可怜王绿亭?”
徐凤年望向只在“规矩”之内涟漪轻微的狭窄曲水,平静道:“先说说看要什么官,太大了,本世子可给不起。太小了,本世子也拿不出手,要是糊弄你们紫金王氏,背后一样要被那些老家伙唾沫淹死。”
王绿亭爽朗笑道:“不大,北凉道织造,就这么个官。江南道那两个织造局,那可是正四品的肥缺,咱们北凉的金缕织造局主官,才五品,反正老织造李息烽也干了十二年,早就该退下来。”
徐凤年不动声色说道:“五品不小了。”
王绿亭果然脸皮奇厚,停下原地蹦跶的动静,双手捧着呵了一口雾气,转头笑脸灿烂盯着世子殿下,“绿亭就知道要官很难,所以还有跟殿下买官的打算,紫金王氏愿意拿出十八万两白银,都是现银,如果不够,家族还有些珍奇古玩和字画拓片,都能折算成银两,只要殿下宽裕些时候,大概还能勉强再凑出十万两。没法子,比不得黄楠郡其余三王那般财大气粗,咱们紫金王氏穷呐。”
徐凤年坐在长椅上,朝王绿亭下按了按手,两人靠柱对坐,徐凤年笑道:“本世子可以十八万两银子就卖你一个金缕织造,不过有个附加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