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敏赶紧爬起来, 简单洗漱后,挑了肤色的内衣, 一件灰白的短袖t恤、一条浅蓝灰的长裤, 快速套上。穆杰在衣柜跟前站了一下, 然后去阳台,把已经干成咸鱼的、昨晚洗过的夏装穿身上了。
五分钟的时间,夫妻俩拿着手电筒出门了。
路灯还是那么昏暗的凌晨, 才过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时候。在若隐若明的天色里,穆杰手里的那束微光, 只够勉强照亮他们脚下的路。万籁俱静的世界, 只有他和李敏的脚步声。
“穆杰, 我老师他妈妈那人挺好的,说话和气和蔼。去年刚上冻的时候,反复因为肺炎住院,我去看过她几回。她年轻时一定是个爱干净的漂亮人。头发永远输得一丝不乱,杯子等物也要摆放整齐。就是她住院用医院的床单、枕套、被罩, 她都要浆洗得干干净净的。”
“和我们楼下罗主任她妈妈是不同性格的老太太。”李敏把自己仅存的、对老太太的印象说给穆杰, 以驱赶自己又认识的一个老人家离世的不舒服。
……
俩人到了电梯间, 却见那部医疗电梯停在17楼。剩下的两部客梯一部关了, 另一部正在上行。红色的数字不停地跳跃, 7、8、9……穆杰看李敏有要走楼梯的意图,搂住她肩膀的手略加力。
“敏敏, 你看电梯停在11楼了。应该马上就能下来的。”
果然, 在11楼停住的电梯立即又开始下行了。
“是谁去11楼了吧。”李敏低声跟穆杰嘀咕。
“应该。”
这个时间点, 很少有患者住院的,来了一般也是留在急诊科处置、治疗。若出现万不得已的情况,急诊内科的大夫会把患者送去icu。急诊外科那边就可能是出现了需要外科主任参与救治的危急重症患者,像上回入夜的那个断臂再植的手术、还有那例主动脉全置换手术等。
说慢也快的电梯,在李敏焦急的盼望中,从11楼一路下到了1楼,然后又载着她和穆杰直升回11楼。
病房的玻璃大门是开着的,护士办公室里也亮着灯,梁主任说话的声音传出来。“我都给小李打电话了,让她提前来接班。她应该马上就到了的,我跟你一起过去。”
“你过去干啥。我不在院区,这边有事儿还要靠你顶着的。”陈文强拒绝。但他那话说得有气无力,彻底地暴露了他焦虑、矛盾的心情。
“老师,梁主任。”李敏进护士办公室,向俩人打招呼。
陈文强只点点头,伸手去抓电话机:“那个交换台,我是陈文强,给我转下车库。”
“来了啊。”梁主任回应了李敏,他朝穆杰点点头问:“你开车回来的?”
“是。”
梁主任按下电话键,对穆杰说:“你送我们去他家。”
“好。那我回家把车开过来。”
“不用,咱们一起过去还快些。”
穆杰搂一下李敏的肩膀,拍了拍,就跟着梁主任往外走。
陈文强在水龙头那儿抹了两把脸,扭头勉强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笑脸,对李敏说:“周二、周三的手术暂停。若是没特殊事儿,我周三回来上班。科里你多上心,遇事找梁主任、石主任帮忙。”
“是。”
等他们仨走了,李敏问值班护士谢珊芊:“珊珊,怎么回事儿?”
“尹主任打电话过来,说陈院长他妈妈在家睡觉就没声气了。然后陈院长打电话给梁主任,让梁主任来替班。梁主任刚到你就来了。”
“这样啊。”
“李主任,你对象又回来了?”
“嗯,他今天中午吃完饭就得回去。病房里没事儿吧?”
“没事儿。刚才他们几个都起来了,让陈院长又给撵回去了。”
李敏看看蓝色窗帘外的蒙蒙亮光,又看了一下手表,才到4点,就说:“还早,你们再睡会儿了。我回办公室,有事儿你喊我。”
穆杰一路在陈文强的指点下,把军用吉普车开到了陈家的四合院门口。这时天光已大亮,陈家大门上挂着的灯笼、过年贴的对子等都清除干净了。
穆杰跟在梁主任的后面进了院子,却见舒院长一幅传统孝子的打扮迎了过来。亏得他这些年自控能力锻炼得很强,才没有失态。
可走在他前面的梁主任,已经被惊得合不拢嘴了。他这么些年来,只知道舒文臣和陈文强关系好,猛然见到舒文臣居然带着孝搭头、额前还有七个指头大小的拭泪球,齐脚的白麻布孝袍、腰间扎着孝绦子,白麻裤、半瞒鞋的孝子装扮……关键是那个孝牌上写的是养子陈文舒——那些舒文臣和陈文强好得穿一条裤子的传言,有了这个孝牌子,任何解释都是多余了。
“小舒,我妈妈她……”陈文强一句问出口,眼泪在赤红的眼圈里模糊了他的视线。
“妈昨晚和我们一起吃的晚饭,都挺好的,睡前小玥儿和小雁儿帮她洗澡洗头了。也没见到妈有什么异样。爸刚才起夜,发现妈凉了。”舒院长对梁主任和穆杰视而不见,只管与陈文强说话:“小尹和老楚在给妈换衣服,应该差不多也好了。你先去厢房换衣服吧。”
陈文强的眼泪落下来。
舒院长就安慰他说:“小强,你放心,我第一时间过去看了,妈/的神情挺安详的。”
陈文强抽抽噎噎:“我,我,”他想说自己昨晚夜班,居然没能跟母亲吃最后一餐饭,没能再跟母亲多说几句话。可他“我”了半天,却没说出来一个完整句子。
“妈知道你要上夜班,你前晚不是在这边睡了么。难道你还能不上班在家守着了?快去把衣服换了。还有很多事儿要做的。”舒院长劝说他几句,把人推进厢房。
转过头了,他对恢复神态的梁主任和穆杰说话:“老梁、小穆,你们怎么这时候来了?”
“老舒,节哀!” 梁主任开口说话:“穆杰开车回来的。这个点儿我没让老陈找车库派车。让穆杰送我们俩过来。”
穆杰站在梁主任身后半步,微微颌首,算是应答了舒院长的话。
“老梁,因为陈妈妈最近看着不好,虽然家里该预备的都预备齐全了。但是老人家刚倒头,灵堂还未设好,别见怪。是我们失礼了。”舒院长对梁主任拱拱手。
“老舒,你这么说就见外了。你知道我跟老陈这几十年的交情,我和穆杰跟过来是要帮忙做事儿的。你别把我当吊唁的外人。老陈怎么待小李你也清楚,小穆是子侄辈的,也不是外人。”
舒院长再度对梁主任拱手:“老梁,你这么说我就不客气了。这天还早,还未给亲戚朋友报丧信。你帮着我把灵堂先安排了吧。”
“好。”
“小穆今晚得回军营吧?”
“是,最迟下午三点得走。舒院长,你看我能做些什么?我开车过来的。”
“一会儿或许要用你开车接人。现在先帮我搭灵棚吧。”
他们说话的这一会儿工夫,陈文强已经换了与舒院长一样的装束出来了。他胳膊上挂着孝带和孝衣,手里拿了一个双角的揸角孝帽,还有一个戴团顶的“一把抓”孝帽。
“老梁,我陈家三、四代都是单传,子侄辈没什么人。要是你们愿意的话……”
梁主任不等陈文强说完,伸手接过那个揸角孝帽戴上,又去抓他胳膊上搭着的孝衣,并对陈文强说:“咱倆认识三十年了,这个揸角孝帽我戴得,我愿意戴。”
穆杰跟着梁主任行动,他看着陈文强手里的那一把抓,伸手拿过来顶在脑袋上,心说幸好早晨没戴军帽。他戴好孝帽,也抓了一件孝衣穿上,学着梁主任系好那几根带子,再在腰间扎上一条孝带。
然后四个大男人次第进去这个两进大三间的四合院正堂。四个孙子辈孝服装束的年轻男女,正在收拾正堂里摆着的字画、器皿等物。见了他们进来,穆杰认识的那个叫小雁儿的女孩子,放下手里的活,先奔过来拉住陈文强的胳膊。
“爸爸,我奶奶老了。奶奶昨晚还好好的呢。”
陈文强拍拍女儿的肩膀做安慰,然后说:“你梁大爷和穆大哥来了。”
“梁大爷,穆大哥。”四个年轻人差不多齐声开口,躬身行礼。
陈文强给穆杰介绍道:“这是老舒的儿子舒玒、女儿舒玥,这个是我儿子陈鸿宇,小雁儿你认识的。”复又对几个孩子说:“穆杰是你们李姐的爱人。”
“我们都知道。”小雁儿低声嘀咕。其他人看着穆杰与他们是一样的装扮,心生敬意。舒玒领头,陈鸿宇等再次对穆杰躬身行礼。
梁主任捅陈文强:“你进去看看老爷子。这里我跟穆杰来弄。”
陈文强拱手说:“有劳了。”然后去了西面的书房。
舒院长则进东间去了,大概是去看寿衣是否换妥当了。
“爸。”
“回来啦。”老爷子站在书案前挥毫泼墨。他平静地应了儿子一声,继续写。陈文强过去,小心去掐着袖口,捏起墨锭慢慢研墨。
好一会儿之后,老爷子写完、放下笔,他擦擦手,坐去左边的官帽椅子,开口问儿子道:“你工作安排好了?”
“嗯。李敏今天值白班,提前几个小时去接班了。老梁跟我过来了。穆杰开车送我俩的。”
“穆杰也来了啊。那正好,你妈妈还给李敏留了一点儿东西,你拿给穆杰带回去。记得别让李敏过来。有身子的人不好沾白事的边。”老爷子指着案头一个小盒子,上面贴了名字:李敏。字迹娟秀,一看就不是出于老爷子的手笔。在给李敏的这个盒子下面,还压有一个小盒子,露出贴了名签的一点纸边。
“嗯。”陈文强用鼻音闷闷地应了一声。
“你妈妈她心里明白呢。若不是小李这一年给小雁儿做榜样、陪小雁儿学习,小雁儿不可能考出这么好的成绩。这读大学啊,也不是什么学校都没所谓的。燕京大学出来的,和我们省城本地大学毕业的,是比大家闺秀和小家碧玉间的差距还大。”
“爸,这都三十多年了。还提那个做什么。”陈文强回避。
“小强啊,你妈妈也是在你再次去南方工作,才放下燕京大学的心结。至于当年你祖父不让你继续学文史,安排你和小舒去金州医学院,虽说有要你陪着小舒去避祸的意思,但也有你性格太刚直的因素。那是不得已情况下的最好安排。”
“嗯,我明白。”
“小强,你想过没有,你若从事文史工作,这二十多年的风云变幻,你会遭遇什么样的波折?去金州医学院读书,你不能觉得委屈了。”
“爸。”陈文强泫然欲泣。“我从没觉得委屈。你看我现在都招研究生了,我是副教授呢。等我九月份晋了正高,我就是正教授。就是我妈没看到我做正教授……”
“你看你,都五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还做小儿女姿态。小强啊,你妈妈没吃药没遭罪,无病无灾的,她就是寿数到了……人啊,都有这么一天,你要想开些。”老爷子忍着伤心开导儿子。这孩子秉性刚直又太重情谊,亏得让他学医了。
“爸,我还是盼着七十有爸妈的。” 陈文强悄悄抬手,以衣袖遮脸,用指腹拭去眼泪。
“贪心了不是。人生七十古来稀。来,你接着把这些写完。”老爷子展开书案上裁好的白纸,长短大小各个不一。“让你妈妈看看你最近的字有没有进步。”
“是。”
陈文强经过祖父母的丧事,他知道要写的东西有讣告,屏障上要贴的那个大大的“奠”字、还有灵堂需用的挽联等。至于老爷子刚才写的,陈文强瞥了一眼,发现那是骈四俪六的悼文。想说这个拿去灵堂做悼词,恐怕没几个人能听懂。但他顾及老父亲的心情,只默默地心里记下此事,自己要抽空儿写一篇通俗易懂的白话文悼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