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大夫没参加晚上的那个急诊手术,他是吃完晚饭被石主任叫出去的。可是回家以后怎么也看不进去书。厅里电视的声音。若是往常他能够排斥掉,但他今晚觉得那电视的声音好像就在耳边,每一个字都清晰地钻进他的耳朵里,震耳欲聋。
但他还不能说把电视机的声音调小点儿,岳父母的年龄早已经耳背了,没有这么大的声音,他们根本听不见电视里的对话。
“老杨,老石刚才找你出去是什么事儿?挺为难吗?我看你回来就神不守舍的。”罗主任与丈夫各据书案的一头看书。
“是这样……”杨大夫把傍晚科里发生的事儿都说了。然后他说道:“老石想让我担起主治医师查房的责任,我一天潘志一天。”
“那你就查呗。三级查房制度,在省院啊”罗主任摇头叹息:“空有其名。但也不能完全怪省院。各科大夫人手不齐,三级梯队没有建立起来,这三级查房制度沦为虚设的口号也是正常的。历史原因。”
杨大夫见妻子说的轻描淡写,就把自己担心郑大夫和小黄可能会比自己早晋上副高、然后掉回头查自己、“报复”自己的担心说了。
罗主任听罢,眉尾上挑,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压制住自己想骂杨卫国一顿的冲动。
“那个老杨啊,小黄毕业几年了?”
“马上三年了。”
“郑大夫呢?”
“四年。”
“你晋完主治医师几年了?”
杨大夫略尴尬,但在罗主任逼视他的目光下说:“我86年底晋的。应该算到87年批准的。”
“所以,你今年就有资格申报副高。但你没有论文和外语考试成绩。退一步说,你明年要把这些都准备好了。”罗主任敲敲杨卫国手里的专业英语书说:“就这么点儿的东西,你今年考不过去,你明年还考不过去?我跟你说外语谁也帮不了你。但是,从主治医到副高,正常的本科生是要担任5年的主治医生。而小郑和小黄,他俩连主治医师都没晋上呢,你就想五、六、七、八年之后被‘报复’的事儿了,你还能不能有点儿志气了?啊!”
杨卫国被妻子问得惭愧了,他愧得连头都抬不起来了。
罗主任在心底暗骂丈夫一声怂货!但还得耐着性子给他分析:“你不把泌尿外科的事情担起来,你这是等于变相逼着陈院长引进专科人才呢。你记得胸外科吧?去年这时候根本就没稳定的住院病人。结果你看今年开始往这么地,是不是基本稳定在每周3、4台手术了?”
“是。上个月每周都是4台。”
“对啊,你现在的泌尿外科患者,可比去年这时候的胸外科强多了。你想一下,要是陈院长从外面引进来一个差不多的副主任医师,是不是很快就能把泌尿外科撑起来了?到时候你往哪里站?”
杨大夫更萎靡了。
罗主任生气:“喂,老杨,你给我抬头。”
杨大夫艰难地把头抬起来,但是眼睛却不敢跟罗主任对视。
罗主任拿他没办法,只得继续放缓了语气开解他:“石主任这样要求,其实也是给你机会,学会查房且能查得好,是科主任的必经之路。现在泌尿外科上面没有压着你的,石主任对你开放了胸外科,你到底怕什么呢?”
“我?我这辈子连个收作业本的小组长都没当过。我……唉!”
这让从小就是班长、然后一路做惯了领导的罗英无语。这人小时候得多怂包啊,连个小组长都不是。她想想换了一个角度问:“老杨,你觉得这一年带实习生,你带得怎么样?”
“应该算可以吧。把实习大纲要求的都做到了。”
“其实主治医师的查房,也有标准的。”
“什么标准?”
“你在医大附院进修过吧?想想那时候的主治医师查房、主任查房都是怎么问的。你照猫画虎,像问实习生一样就行了。”
“罗英,我不怕你笑话我,那时候医大附院的泌尿外科,从上到下的查房都是:这患者有事儿没?没有?那下一个。手术台上也瞎扯淡,只有会诊和死亡讨论的时候,他们才吭声。”
“后来陈文强当创伤外科的大主任,也就他查房的那段时间,会从病史问到查体,连化验单都不放过。让我这么问,主要是吧,”杨大夫吞吞吐吐地说:“我这么问小郑小黄了,回头石主任这么问我,我回答不上来可怎么办?”
“那老石现在怎么查你的患者?”
“他就像医大附院教授那样,问一句这患者没事儿吧?没事儿就下一个。就完了。从我上班,除了陈院长,所有人都是这么查房的。”
罗主任扶额,怪不得杨卫国他怕查房啊。这人从上班就没有经过标准的、系统的住院医师工作培训。但不管他经过没有,现在自己决不会允许他往后退的。丢不起那个人!
于是她捡丈夫最在乎的地方下刀:“老杨,你要不想查房,你就去门诊。在门诊混15年,混到退休。怎么样?”
杨卫国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不不不,我不去门诊。”儿子女儿都没结婚呢,去门诊怎么能行?
“那你就担负起主治医师查房的责任。当初陈院长怎么查你的,你就怎么查小郑、小黄。”罗主任立瞪起眼睛:“我看是老石让你逍遥日子过得多了。那让你忘记石磊他的笑面金刚是怎么来的了,是不?
我告诉你啊老杨,你要是敢不应承他,你信不信他会翻脸?下周就拿你开刀。杀一儆百,杀鸡骇猴,对你狠点儿,不说能吓住小郑和小黄,就是潘志都能吓住。你说是不是?”
“是。”杨大夫觉得眼前的妻子立瞪起眼睛的模样,在查房时一定会吓住主治医师,更别说住院医师和实习生了。
罗主任觉得杨卫国这人不能给他后退的余地。她立即指着床头柜的电话机说:“老杨,你现在给石主任打电话,就一句话:同意周五的下午查房。”
杨大夫躲不过去,只好磨磨蹭蹭地拿起了电话机,拨通石主任的电话。
“老石,我杨卫国。那个我周五下午查房。”
“好。”石主任干脆地给了个“好”字就挂掉了电话。他就知道自己把杨卫国找出去谈话,杨卫国同意还好,不同意的话,罗英那人不会看着他往后躲的。
罗主任等丈夫挂了电话,就说:“好啦,没心事儿了赶紧看英语了。”
杨大夫点点头,这回能看得进去了。等到十点钟准备休息了,他暗啐自己一口,这不是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犯贱了么!
陈文强从手术室离开就去了十二楼的主任办公室。住院总郑大夫下了手术回到科里就被告知:陈院长在等他。
主任公室里,陈文强面无表情地坐在石主任对面的、那个无主的办公桌后面,他屈中指轻轻地叩击桌面,可那甚低的叩击声,却如战鼓响在郑大夫的耳畔。
“陈院长,我错了。”郑大夫酝酿了很久,最后硬着头皮开口了。“今天是我疏忽了。我再不会了。”
“你一句疏忽了就是交代,啊?”陈文强很生气,他想指着郑大夫骂一顿,但抬起的手指又缩了回去。“门诊把她收入院治疗,哪怕就是个输尿管结石,你就不去认真查看,难道你就没想过、没想过疼痛会造成死亡吗?”
郑大夫往后缩了缩身体。他把自己认为小黄能处理好这个患者的话咽回到肚子里。
“我为什么要在科里设立住院总?为什么要求住院总24小时负责?”陈文强的怒气到底忍不住了,他开始劈头盖脑地训斥郑大夫了。
“郑强,你能不能专心点儿,把精力投到临床工作上。十一楼的患者基本不用你管,十二楼的患者不到六十个,你怎么就关不过来,啊?你给我说个理由。”
郑大夫呶呶嘴,呐呐不得一个字出口。
“李敏做住院总的时候,管了楼上楼下,我不说患者数目,她管的病种涉及了几个科室难道你只是胸外科的住院总了?脑外、烧伤、泌尿的患者,你自己摸摸心口,你投注了多少心力进去。骨科的患者,你一点儿也没沾边,你是不是还想去骨科或者创伤外科轮转一年半载啊。”
陈文强生气,这年轻人怎么就不把工作放在首位呢。
“你要不想做住院总,你就说出来。你看咱们省院哪科不用值班,你就去哪儿。我这临床不是虚应故事的地方。收入院的任何一个患者,任何疏忽都有死亡的可能。我不想你因为工作疏忽造成遗憾,你呢要是不能付出辛苦,趁早改科改专业,免得误人误己。”
“陈院长,以后科里收进来的每一个患者,我都会认真查看。”郑大夫的声音不大,忐忑中含着他认真的坚持。
陈文强沉默了一会儿,就在郑大夫以为自己就会被赶出胸外科时,他看到陈文强伸出手指头了。陈文强说:“再一再二不再三。上回石主任已经因为没去管十一楼的患者,给过你一次机会了。今天是最后一次,你以后好自为之。”
“是。”
“行了,去吃饭去吧。快去快回来。”
“嗯,谢谢院长。”
郑大夫退后一步,给陈文强鞠躬后离开了。
他拉开主任办公室的门,看到几步外站着今天的罪魁祸首——黄大夫。
“师兄。”小黄脸上带着谨小慎微的讨好的笑容。“师兄,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
“陈院长很生气的。”郑大夫摇头说:“赶紧进去认错吧。”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