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夫进门就觉得自己的屋子像人住的了。
“饿了没有?我去四海酒家买了两菜。你看看喜欢吃不?”
王大夫把小书桌上的东西一股脑划拉到一起, 叠抱去一边的空床板上。他把小桌搬到床前,把棉包里的三个饭盒拿出来,放到小桌上。饭盒居中,一左一右是菜盒, 他自己拉了椅子坐,示意汪秋云坐床上去。
“还挺热乎的。凳子上凉,屋子里也冷, 你把大衣穿上别感冒了。要不要洗个手?” 大饭盒里体贴地斜放了两双筷子,两个菜盒都装得满满的。
“在屋里穿羽绒服太热了。我洗过手了。这么多菜?挺贵的吧?”
“还行。四海那家饭馆就是我们医院外科的食堂。对我们来说,一样的菜价会多给一些。你尝尝这个糖醋里脊,酸酸甜甜的, 我看手术室的那些护士都挺喜欢的。”王大夫说着话, 看汪秋云不肯穿羽绒服大衣,就从纸盒里掏出一件自己的外套,递给她说:“你穿我这衣服吧。袖子挽起来就好了。”
汪秋云听话地套上王大夫的黑呢子中山装, 费力地伸出两手扣扣子。白皙的手在黑色的呢子映衬下, 形成强烈的视觉刺激。王大夫从椅子上站起来,隔着小桌子给汪秋云挽外套袖子,顺便把毛衣袖子给她放下来左手的。
热乎乎的饭菜吃进去, 让人从身体到心里都暖和起来了。不论是王大夫还是汪秋云,俩人的表情都缓和了许多、也自然了许多。
“吃饱了吗?”王大夫看汪秋云放下筷子, 关切地问:“是不和口味?”
汪秋云赶紧摇头:“很好吃。这些年我就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糖醋里脊。”
“喜欢吃, 我下次再给你买。你现在住在哪儿?”
“在铁道那边的宿舍楼。租的房子。”
“靠近火车站?安全吗?够不够暖和?”
“还行, 是铁路局的职工宿舍。一个小两室的房子, 原来准备买的,现在改租着住了。”汪秋云的睫毛上挂上了泪珠。
王大夫立即想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了。他沉默了一下问:“你的户口在哪里?”
“还在城南的老房子里。是我姐帮我们买的靠近郊区的房子。那院子现在被珍珠的爷爷奶奶占去了。”汪秋云觑着王大夫的脸色,跟着又小心翼翼地补充说:“从他九月病重不能开车,我就给孩子办了长托。但是珍珠去了半个月,还是适应不了长托,又改放到我妈妈那里住了一些日子。我没敢让她爷爷奶奶看到孩子,我怕他们看到珍珠就不给我了。那院子没来得及卖,现在我的名下,但我和孩子的户口早独立出来了,户口本我自己收着的。”
“这个孩子你一定要生吗?”
“嗯。我觉得她会是个有福气的孩子。不说珍珠一个以后会太孤单了,像我和我姐也差了好几岁,现在想想小时候那些事儿,不管我性子怎么拧,我姐再怎么生气,可还是会照顾我的。珍珠以后也会这么对待她的。”
王大夫沉吟了一会儿说:“我哥兄弟他们都是郊区户口,那属于农业户口。我老弟的儿子今年5岁了,按照政策他们今年可以有个二胎的指标。”
“你是说把孩子落户到他们家?”
王大夫点点头。
汪秋云摇头,看着王大夫的脸色说:“王哥,要是你弟妹愿意,咱们借她的指标做产检可以。真占了人家的指标,最后人家生不了二胎,就是你弟你弟妹都愿意,这人情也太大了,不好还。”
“是不太好还。我们省院有个政策,每个职工可以照顾一个家属进省院做工人。这个指标我家那些哥兄弟们争了很久了。我看给谁都影响和其他人的关系,这些年就一直放在那儿了。如今倒可以拿来换这个二胎的指标。”
“然后呢,你一个人的工资养四口人?不,不能换。我去工作,不能让你一个人压力太大。”
王大夫沉吟了一会儿说:“那我名下的指标就你去工作,这样我那些哥兄弟们,谁都没有意见了。二胎指标的事儿,咱们就得在珍珠身上做文章了。”
汪秋云诧异地问:“在珍珠身上做文章?怎么做?把珍珠送人?不不不,不行。”汪秋云说着话脸色白得像失血了一般。
“看你紧张的,不会把珍珠送人的。”王大夫见汪秋云极力地护着她的女儿,心里倒很认可她的坚持。“你放心就是带珍珠去做一些检查。然后拿到一个有先天性心脏病的证明,你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合法地生这个了。”
汪秋云瞪着眼睛看王大夫,这种做法对她来说简直像天方夜谭一样,从来都没有听说过。
“这事儿我会安排好,你不要对任何人说,包括你姐姐。说漏了我和办事儿的人,可能就要丢工作了。我这么想,咱倆结婚的事儿,你也不要对任何人说。我们先开介绍信体检、去登记,然后你带珍珠来省院做检查,我会安排好一切,就和孩子感冒做的检查一样。剩下的,等你肚子里这个满月以后再说。你能明白吗?”
汪秋云连连摇头又点头:“我不明白,但我信你,你怎么说我怎么做。”王大夫是她要挣扎出被父母安排下半生泥潭的唯一稻草,是否明白不重要,能保住两个女儿,她选择相信。
“你开介绍信方便吗?”
“方便。我回去原来的街道开就是了。”
“那好。要是来得及你下午去把介绍信开了,明天过来做婚检。你不要去放射线科做胸透,算了,你什么检查都不要去做,你就把门诊开的检验单都给我,要不你还是放在这屋里吧。我明天有手术,可能要下午、大概三四点钟以后才有空,这说不准的。”
“嗯,那我就拿了检验单放到这儿吧。”
“行。我周五值夜班,周六早晨八点前,你过来我们医院,把户口本、介绍信都带着,在门诊打电话给我。只要是没有特别的事情,咱们上午就去登记。”
王大夫一边说一边把思路和事情理顺,看着汪秋云除了点头就是点头,他心里升起来从来没有过的被依靠、被需要、被信赖、由自己决定一切的感觉,甚至有那种无形中被束缚多年、终于挣脱开桎梏可以任意翱翔的轻松。再不是要做点儿什么,都要等杨卫华向她妈妈请示、然后听她妈妈怎么说、等她妈妈怎么安排的憋屈了。
“这把门钥匙你拿着。”王大夫把汪秋云放在桌角的钥匙推给她。自己拉开抽屉又取出一把钥匙,串到自己的钥匙环上。他看到糖醋里脊这菜有半饭盒没动,就盖上盖子推给汪秋云。
“这个你带回去热热,明天把饭盒带回来放屋里就可以了。”
“嗯。”汪秋云乖顺地点点头,从自己的衣服兜里掏出一个尼龙绸的袋子,将菜盒装进去,珍珠一定会喜欢吃这个菜的。
“秋云,我有一个儿子,今年九岁多了,上小学三年级。离婚的时候,归了杨卫华带。她说要把孩子改姓杨,让我当没有那个儿子。但我想如果机会合适的话,我还是想把儿子认回来的。他就在我们附近的试验小学上学。珍珠几岁?”
汪秋云边听边点头,心说儿子当然要认回来的了。自己当初生的要是儿子,那老太婆也不会对自己那么恶劣,柱哥也不会跟家里不往来了。
“虚六岁,明年该上学了。”
“孩子的事儿,”
“王哥你放心,珍珠还小,还不怎么记事呢。我会好好和她说的。”
“没事儿,别看孩子小,谁是不是真心对她好,接触过一两次小孩子就明白了。只不过我现在这里居住的条件差,不方便你们住过来。”
汪秋云懂事儿地说:“要不王哥你住过去?就是你上班会太远了。”
“住过去不大可能。你也要来医院上班的,到时候珍珠也得转到医院的幼儿园。我看看怎么换个大点的房间吧。不过可能要住到一楼或者后面的筒子楼去。噢,对了,你的中学毕业证在吗?报名的时候要有中学毕业证。进省院还有个考试,就考语文和数学,然后会根据成绩安排工作。”
“毕业证在,但是这些年都没有摸过书本了,怕是字都认不全了。”
“没事儿,每年的这个考试都是走形式。最差的工作不过是到食堂洗碗,到后勤扫地。先进来有个正式编制再说。”王大夫说着话笑起来。“秋云,你知道不,每年的报名截止日期是11月20号,考试日期是11月30日。你正好赶得上。”
“王哥,是不是我们只有17号和19号这俩天领证的空?”
王大夫点头。
汪秋云没想到自己会赶得这么巧,捂着嘴笑出了一滴眼泪,自己终于时来运转了吗?她假装抿头发拭去落下的泪水,站起来说:“王哥,那我现在得走了,先回家取户口本、再去城南的街道办开介绍信,回来还要去幼儿园接珍珠。”
“带钱了吗?要不就坐出租车吧。”王大夫掏出几张粉红币递到汪秋云的手里:“坐出租车,不然怕赶不及接孩子。”
“我带钱了。”汪秋云推脱。
“我让你拿着就拿着。别舍不得,这点儿钱我还有。走吧,我送你去医院正门,那里有等客的出租车。”
王大夫在医院门口找到一个面熟的出租车司机,直接和他定下了下午包车。他把汪秋云送走,转身就看到了一个多月没见到的儿子。
“小志。”王大夫激动起来,三步两步赶过去,抓住要跑的儿子。“你怎么来了?”
小男孩扭着身子挣扎,想脱离父亲的钳制。扭了几扭没挣脱开,但他咬着嘴唇就是不吭声。
“你妈妈知道你过来吗?”
小男孩摇头。
“你是来找爸爸的?”王大夫的语气里隐含着自己都察觉出来的激动了。他两手钳紧儿子的胳膊,生怕放松了一点儿儿子就跑走了。他咳了一下蹲下来,满怀期待地看着儿子的眼睛问:“你是来找爸爸的是不是?”
王大夫的激动感染了小男孩,小男孩别别扭扭地小声“嗯”了一下算是对父亲的回应。然后却激动地大声问道:“爸爸,你是不是不要我了?是不是为了刚才上车的那个女人不要我了?我姥姥说你跟坏女人睡觉了。你不是好人。”
王大夫气得咬牙,心里暗骂杨卫华她妈,什么话都跟这么点儿大的孩子说。
“爸爸就你一个儿子,不要谁也会要你的。”王大夫拿出对儿子从来没有过的耐心,蹲在路边的雪堆旁和儿子说话。
“你们班班长管你你听不听?”
“当然得听了。不听他的,他会报告老师罚站、找家长。”
“班长说得都对吗?”
小男孩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