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岔开话头,道:“魏妪让我们赏街景,当真可笑,宝胜这山坳海沿子,有什么可观?”
其实各地风土人情不同,定有新奇处,裴花朝这么以为,却只抱住唐老夫人手臂,轻轻倚偎老人家肩头。
“祖母对下人向来不假辞色,但旅途上,对魏妪提议再不以为然,也不言语,只如方才故意露出疲态那般,变着法子不理睬。祖母这般忍耐,全是为了六娘。”
唐老夫人轻拍孙女纤手,良久道:“不能为了打老鼠伤了玉瓶。你未来婆母挑中魏妪上京接送咱们,必定极重用她。这等家奴你虽无须降格亲近,亦不好结怨,否则使起绊子,准能叫你吃亏。”
祖孙相依一阵,裴花朝始终担忧唐老夫人旅途劳瘁,因问道:“离饭时尚早,祖母可要小睡一会儿?”
唐老夫人方才说“乏了”倒非全属虚言,确实精神有些不济,便点头说好。裴花朝便铺床展被,服侍老人家歇息。
唐老夫人上床躺下,问道:“六娘,你呢?可是又舍不得睡,要下棋?”
“这……”裴花朝低下眼,不敢便答话。
唐老夫人叹道:“凭是如何教养你以女红为务,以《女诫》、《女论语》为本,你终究是裴家的种,为棋道废寝忘食。万幸你是女娘,不会像你父亲那般,进宫闯祸。”
裴花朝低眉顺眼谛听唐老夫人言语,及至听到“进宫闯祸”,她迟疑半晌,抬头轻声道:“祖母,父亲当初行事固然欠缺考量,但……但六娘以为他并无做错。”
她平日语气如水,柔若无骨,这时变作丝一般质地,绵软依旧,却也柔韧。
唐老夫人静默半晌,只道:“你爱奕棋便奕棋吧。”
“祖母?”
“不日你便要出阁,从此成日对着一家市井奴,纵然得闲,未必有那雅致奕棋,爽性趁此时下个痛快。”唐老夫人说完,翻身向内壁,喃喃低叹:“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裴花朝坐在床沿,心中茫然。
当年她父亲和来京买卖的崔父一见如故,便即定下儿女亲事,不久她父亲出事,崔父病亡,两家断了音讯。至今她们祖孙对崔家根底所知无多,虽则魏妪总是没口子夸耀,说崔家乃宝胜富家大贾,主母孟氏惜老怜贫,未婚夫崔陵年轻有为,但自家人夸自家人,毕竟不能十分作准。
裴花朝对于即将嫁入陌生人家已是忐忑,耳闻唐老夫人鄙薄崔家商户伧俗,唯有更添烦恼。
发了一会儿呆,她将头一摇,走到壁下轻手轻脚打开箱笼,取出一纸折叠旧纸,以及两只囊袋。
那旧纸在几案上摊开来,上头纵横交错十九路笔直棋线,正是棋枰型制。
她由囊袋取出黑子,略为思忖,将指间棋子搁落墨线交错的某一点,再取白子落子。
凝神思索棋局时,她心头杂念愁闷渐渐涤荡而去,终于胸怀一片清明,心神化入几上白纸墨线里。
在那每边十九道、交错出三百六十一个交叉点的天地中,再无礼法束缚、现世纷扰,裴花朝任意浑洒,尽情奔驰……
另一头,魏妪走到客店门面,便有家丁奉上茶水。
“魏妪辛苦了,咱们把人送到地头,可算功德圆满了。”
魏妪一手叉腰,接过茶水咕嘟喝个见底,而后往楼房方向翻了翻白眼。
“谢天谢地,往后不必在那老妇跟前答应。哼,也不想想如今世道,皇帝都坐不稳龙椅了,她皇亲国戚又算得上什么?”
“你老人家说的是,凭是什么家世,既败落了,摆臭架子给谁看呢?不是咱们崔家接来,她们祖孙俩还在京城苦哈哈织绢换钱呢。”
魏妪把杯盏递还给家丁,道:“闲话少说,我家去报信,你们看牢她们,别出岔错。尤其那裴六娘,咱们崔家前程都在她身上,要是走漏风声走脱人,仔细你们全家老小的皮。”
“喏,有我们看着,她们祖孙插翅难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