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算是一种驯服, 或者说臣服吧, 孔成竹终于听到一直姿态高傲的公主向自己示弱, 可是, 他却一点都不觉得快乐。
或者说, 他想降伏她, 但在她求饶之后, 他并没有得到应有的满足感。
站了起来,孔成竹伸开双臂,取下大殿门上铜铸双鱼而相互咬合着的两瓣大锁, 接着,缓缓推开了两扇门。
素衣的,疲惫的公主屈膝, 就在地上屈膝蜷着, 随着朱红色的大门被推开,缓缓抬起头来看着他。
在普宁寺后那小院子里相见时, 宛似皎月一般鹅圆的脸, 明媚高傲的眼神, 以及那硬戳戳的脊梁, 那一切, 在她身上荡然无存。
她看起来虚弱,无力, 就那么蜷在地上。
仿佛椎骨中叫人抽去了所有的力量,肩膀也被沉负压垮, 虽说并无伤痕, 可已奄奄一息。
她葱白色的手指上斑斑点点的血,在冷黯的天色下,看起来格外的触目惊心。天还未黑,月亮已经升起来了,她仰面望着他,那双眸子和月色一样动人,幽黯,但又无助。
孔成竹的心于一瞬间颤了一下,高大的身躯轻轻下俯,伸出两只大手来,柔声道:“能否,叫臣抱公主起来?”
夏晚掰着门框站了起来,侧眸扫了一眼孔成竹,道:“既你还知自己是臣子,就收回你的手,本公主有腿,会自己走。”
说着,她艰难的想要站起来,但站了几番都没能站起来。
孔成竹于是伸手,将她抱了起来。这被抽去脊梁的公主倒也没有挣扎,乌发披散着,遮住了她的脸,蜷在他怀中,垂头闭上了眼睛。
“臣是奉太上皇的旨令,只是将郭六畜送入皇陵而已,杀他的,是太上皇,非臣。
臣会用一生来证明自己是否比郭六畜更加强大,你是大魏的公主,也将是臣的妻子。”孔成竹声调沙沉,走的格外慢,语调柔柔的,是在给夏晚描述一个可行的未来:“臣绝不会篡权,还会率关东兵誓死捍卫皇位,皇室,公主如今所拥有的一切。”
夏晚在孔成竹怀中轻轻叹了一气:“我记得曾经听人说过,赵家江山亡时,原本只是流寇作乱,成不得大气候,这时,有一个叫李极的人对赵姓亡帝说,只要皇上赐兵予臣,臣便会平乱,捍卫皇室的一切,也保护陛下的明月公主,和她拥有的一切。
于是,赵姓亡帝便把兵给了李极,再然后,才有的如今的,大魏江山。”
孔成竹缓步往太庙的大门走着。
两旁石雕的十二生肖巨兽或张扬舞爪,或匍匐于高台上,一双双无珠的空洞大眼,皆在无声的盯着他。
“公主这般聪慧,总是能看透一切。但您得相信臣的真心。也许您不相信,江山予我来说,远不及美人在侧更重要。”
劳心劳力的,谁愿意去坐那个位置?
出了太庙,被抱上马车,夏晚仍是一句话也不说。头发凌乱,额头上还有斑斑血痂,她不睁眼,也不说话,就那么在马车的角落里蜷着。
戒严过的长街上空无行人,清寂的叫人可怕。
孔成竹撩着帘子看了许久,忽而说道:“不如,臣带公主去追他?”
蓦的一下,公主就睁开了她的眼睛,随即立刻又闭上了。大约她是磕晕了脑袋,以为自己起了幻觉,此时正准备继续装死了。
孔成竹看在眼里,笑着摇了摇头:“太上皇说,郭六畜曾红口白牙答应他,在他死后,要陪入皇陵,做他的守墓之臣,卫戌他直到天崩地裂,海枯石烂。所以,臣也是奉太上皇的意思,想提前把郭六畜拘入皇陵而已。
既公主这般难舍郭六畜,臣就违一回诏,陪公主一起去追他,如何?”
这下公主真的坐起来了。
她也不讲究甚坐姿,撩起裙面,露出下面正红面的洒腿裤来,盘膝坐在马车上,嘟着一点红唇:“不要骗我。”
毛糟糟的脑袋,发髻也是松松的绾在脑后,两只光洁的玉足,脚弓极弯,脚趾圆乎乎的可爱,脚踝却是细伶伶的,白衣松垮,慢说公主的端仪,她形象全无,就像个春睡才起的,懒乎乎的孩子一样。
可孔成竹非但不厌,还格外贪看这个样子。
他曾以为自己只爱慕她那蕴藏在骨子里的傲性,可真等抽去她的傲骨,毁坏她原本的样子,他发现他连她这样懒散无依的样子都格外迷恋,甚至更加贪著。
在相处中一点点的坠落,沉迷。她甚至从未正视过他一眼,可他已经快要溺死于她那双眼眸的深海之中了。
转身上了车,孔成竹道:“路有些远,马车也跑不快。但臣能做到的只有这些,等咱们到了皇陵,只要郭六畜还未死,臣就把他换出来,去给太上皇做个守墓之臣,让你们夫妻一起回长安,好不好?”
夜幕下,他就坐在她身边,解了自己身上那件墨色的夹面鹤氅递了过来,替夏晚披在肩上。
鹤氅带着他的体温,还有股子淡淡的檀香,这是他屋子里的味道。
暮春的夜,天还是冷的。夏晚又在太庙的大殿里冻了半日,裹上这衣服才觉得有丝暖意,偎靠在车壁上,默默点了点头,轻轻唔了一声,又连连打了几个喷嚏,鼻头红红,眼泪汪汪,委屈的像个过年没讨到糖吃的小丫头一样。
孔成竹的一颗心,就好比叫火烫过,再叫烈油煎过,又拿进冷水里浸过,再拿到火中去煅烧。
他忽而觉得,只要她愿意再掉几滴眼泪,只要她说一声爱他,那怕不说爱,只要抬起头来,认认真真看他一眼,他或许真的愿意代替郭嘉去死。
虽非周幽王,可只要能搏她一笑,真正让他烽火戏诸侯,他也愿意的。
马鞭抽出响亮一声脆响,月光下一辆马车微微走起,就带着夏晚出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