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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折&遗言(2 / 2)

窦宏朗眼睛一酸,握住肖金桃的手道:“妈妈,别抛下我。”

肖金桃伸手拂过儿子的鬓角:“你长大了,妈妈早晚要死的。”

窦宏朗登时红了眼,哽咽道:“我往日糊涂,妈妈再给我一次机会。这一回,我定不负你的期望。”

肖金桃笑了笑:“我不舍得你,不然早就……罢了,你休勉强自己。我只有你一个儿子,你觉着哪般快活,就哪般过。看着你高兴,我也就高兴了。”说毕,疲倦的闭上眼,沉沉睡去。

窦宏朗的眼泪滑下,惊恐的想,他……来不及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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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遗言

肖金桃从昏睡中醒来,一室漆黑,只余床头一盏油灯摇曳着光芒。身体说不出的疲倦,偏生又再睡不着。转过头,床边趴着个小丫头,想是累的睡着了。新来的小丫头们不合她的心意,使的不大习惯。不过她如今混吃等死,也无所谓趁手不趁手。因夫妻离心,窦向东自去书房休息,省的碍了她的眼。不强装恩爱,算是他们夫妻仅剩的情谊吧。

油灯的光很是微弱,只能隐约照亮方寸间。肖金桃的眼神,虚空的望着床对面的墙。若是白日里,可以见到墙上挂着甘临的画像。陆观颐是个才女,想来画的不差。这个孩子,长的一点不像她,也不像窦宏朗。但肖金桃的血脉里,大抵也只有这一个孩子,或能继承她的彪悍。悲哀的是,果真甘临英姿飒爽,却也未必是像奶奶,因为她的母亲更凶残。

想到此处,肖金桃心中忍不住的酸楚。她强悍了一辈子,没想到老时,满目所见都是不争气的子孙。她那愚蠢的儿子,以为如今就叫委屈么?窦向东还在,他还不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可事到如今,她还能说什么呢?四十年都不曾教好的儿子,不会因为她说的是遗言,就能幡然醒悟。何况,也没有了醒悟的机会。便是窦元福此刻死了,窦正豪业已成年。窦宏朗一生荣华富贵,倒也没什么遗憾。但,她的孙子们呢?又该何去何从?

肖金桃就这么安静的呆着,等着天一点点亮起来。辰时初刻,门口的珠帘轻轻动了一下,紧接着窦向东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窦向东看着肖金桃,笑了笑。却又在看见床边呼呼大睡的丫头后沉了脸。轻咳一声,趴在床边的丫头猛的惊醒,瞥见窦向东的脸色,惊的脸色煞白、不敢动弹。肖金桃露出一丝嘲讽的笑,窦向东尴尬的喝退小丫头,他没想到病中的肖金桃,已被人看轻至此。压着心中怒意,走到床前温言道:“毛丫头们不顶事,宝珠与瑞珠新婚已过,回头就唤她们进来伺候。”

肖金桃没说话,窦向东肯放宝珠瑞珠回来,恰恰证明二房大势已去,她们只能伺候的更精心罢了。可她的样子,精心与否,区别已然不大。

肖金桃不理人,窦向东也不着恼,捡了些日常琐事说与她听。夫妻走到今日,早该陌路,只窦向东心中不舍。一辈子,最与他心意相通之人,除了兄弟窦朝峰,也就是肖金桃了。谁也没料到,各自为了孩子,几乎反目成仇。伸手拂过肖金桃干瘦的脸,窦向东有些哽咽的道:“过二日你好些了,我们出去走走。”

肖金桃终于有了回应,她看向丈夫,但没接方才的话,而是道:“你什么时候送孩子去飞水?”

窦向东道:“且瞧吧。管老虎此人,不会因一个孩子而动摇,她早晚与窦家有一战。但她沉得住气,不似赵猛一般发疯。从长远看,她更难缠,眼下却只能对付了赵猛再说。”窦向东没说的是,管平波与窦家的矛盾,实际上是与窦元福的矛盾。窦宏朗若早生出这个儿子,管平波若早与窦家是如此关系,他大概不会选定窦元福做继承人。然则事情走到了这一步,他已不能废长立幼,因为他做不到逼死窦元福。

与窦向东夫妻几十载,肖金桃自是知道窦向东的想法。不舍得朝亲儿子下手,只好朝老婆下手了。管平波是他够不着,不然不定什么下场。听着窦向东对将来的展望,肖金桃再次沉默。她觉得窦家大概不会很顺利,因为躺在床上无所事事的她,想到了窦向东没有想到的关键点。

很多很多年前,她初学棍法时,遭受过许多的嘲笑。巴州妇人远近驰名,但学棍法与男孩子们打打杀杀就太过分了。她的母亲不住的抱怨,她的父亲且喜且叹——她为何是个女儿?是啊,她也曾质问过上天,为何投作女儿身?她想做一个男孩子,像兄弟们一样跟随父亲出门,见识外面的天高海阔。都说运镖很苦,好些人一去不回。可肖金桃觉得宅院里关着更苦。女孩子的人生,就似家门口的那条青石板路,窄小而短,站在这一头,一眼就望到了那一头。哪怕接着的路口就是人声鼎沸、车水马龙,也与青石板路无关。

管平波比她更野,更有才华,也更没牵挂。无聊的“养病”的日子,她时不时的猜测,管平波是否也曾发出过同样的质问、有过一样的期盼?照她对管平波的了解,是必然有的。那么一个文武双全、心机深沉的“男人”,在打下一大片地盘后,会有什么样的野望?肖金桃不由看向窦向东,轻笑出声。昔日,窦向东也不过拥有君山岛而已。

如果我是你,我会不惜一切代价杀了管平波!肖金桃如是想。然而肖金桃不是窦向东,她永远不会提醒丈夫管平波到底有多危险,因为窦向东的基业不会是她儿孙的基业,但管平波的是!窦宏朗新得的儿子,窦宏朗的女儿甘临,都是管平波的孩子,亦都是她的血脉。

肖金桃垂下眼,藏住自己冰冷的眼眸。良久,她抬起头,缓缓的道:“我大抵活不长了。”

这回,轮到了窦向东沉默。亲手把最在乎的女人逼到绝路,是什么滋味?窦向东形容不出来。

肖金桃接着道:“我死在你前头,挺好的。至少有些事,可以托付给你。”

窦向东眼睛发酸,柔声道:“什么事?”

肖金桃笑了笑:“我攒了好些私房,你替我送去石竹,交给观颐,叫她替甘临收着。”

窦向东怔了怔,不大确定的问:“全部?”

“嗯。”肖金桃道,“世人都重儿子,偏我更疼女孩。子孙们姓窦的,你自去操心,犯不着我一个妇道人家挂念。唯有甘临,宏朗不喜她母亲,我也活不到她长大,留点嫁妆与她吧。她的兄弟将来若是有不满,你便啐他们满脸,好男不吃分家饭,别叫我在地底下看不起人。”

“还是这么爽利的脾气。”顿了顿,窦向东想笑,又笑不出来,只得岔开话题道,“甘临有两岁多了,她早晚要去飞水,你实在想她,就叫观颐带着她绕到巴州耍些时日,再送去飞水。”

肖金桃摇头拒绝了。她私房丰厚,给甘临做嫁妆是假,为管平波的大业尽一份绵薄之力是真。她最期盼的,乃管平波不再生育,偌大的家业便会落入窦宏朗的子嗣手中;次期盼的,则是管平波再嫁,却能记得今日雪中送炭之情,为她的孙子留一份荣华富贵。层层守卫下,这些话她说不出口,但她信管平波能懂。便是不能,她也信管平波不至于跟窦元福一般小气,连个富贵闲人都不肯养。因此,肖金桃怎会主动要求见甘临?管平波拒绝,窦向东下不来台,是给她找麻烦;管平波同意,万一窦向东扣下甘临做人质,或一时照顾不妥当,出了甚意外,管平波就彻底与窦家斩断了全部联系,她的血脉再无将来!

肖金桃的思绪飘远,莫名的,她想起了史上那位传奇的神皇陛下。后继无人是这般无奈,除了殚精竭虑的安排后事,还有别的路么?

难得肖金桃肯说两句,尽管话还是很少,窦向东都觉得难得至极。他暂放下外头的事,陪伴着老妻。他们二人都知道,这般安闲对坐的日子,不剩多少了。

肖金桃敏锐的察觉到了窦向东的怅然,趁机提出了第二个要求:“天气即将转凉,择个好日子,把孩子送去飞水吧。”

窦向东问:“你舍得么?”

肖金桃平静的道:“不舍得又如何?我要死了,孩子搁在家里,是阿竹那面团去教?还是宏朗那废物去养?我只有宏朗一个儿子,他也只给我生了两个孙子。大的那个眼看着是他亲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小的再叫养废,我怕是将来连碗浆水都捞不着。”

窦向东笑道:“何出此言?”

肖金桃瞥了窦向东一眼,冷笑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那宝贝疙瘩当祖父的人了,说他从此再不小心眼,你有脸提,我没心去听。”

窦元福前科着实太糟,窦向东说不出辩驳的话。肖金桃都这副模样了,把孩子送出去又不是甚大事,爽快应了。

肖金桃终于露出一个笑容,道了声谢,而后把跟着笑的窦向东撵出了门外。窦宏朗来问安,她不想见。练竹来伺候婆婆,她亦不想见。靠在床头,听着外间蝉鸣四起,透过敞开的窗户,怔怔的望着被屋檐切割出来的狭窄的天空。

天色越来越明亮,午后的阳光洒落在庭院,有人从院外走来,地上的麻雀受到惊吓,纷纷扇着翅膀飞向了天空。须臾间,灰色的小鸟消失在视野,肖金桃不知为何,觉得异常的高兴。珠帘又一次颤动,肖金桃只觉困意袭来,又一群麻雀掠过湛蓝的天空,她嘴边噙着淡淡的微笑,慢慢的闭上眼。

七日后,一封素白的信抵达飞水,管平波展开信纸,是练竹的亲笔。上头第一句,赫然写道:“管妹妹,妈妈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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