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宁抿了下嘴唇, 把头低得更深。她缩在惠宁身边, 眼泪更加汹涌。
“什么佛门, 什么慈悲, 都是说得好听, 给外人瞧得罢了。”惠宁冷笑道, 随即她就把挂在上的佛珠狠狠地扯下, 丢在了地上。
佛珠铛铛,滚落满地。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白天明不解地问惠宁。
惠宁转手就拉着身后一个年纪稍小些尼姑的胳膊,被拉扯的尼姑忙喊着不要。惠宁二话不说就把她胳膊上的衣袖撸起, 一块块还没有完全消退的青紫呈现在大家眼前。
“七八天了,已经消得差不多了,最凶猛的时候你们再看, 胳膊上就没一处好地方。”惠宁接着道, “不止她,庵里面但凡有哪个尼姑犯了小错, 令两位师太不顺心了, 或打或骂那必然是家常便饭。每天身子发青的总要那么五六个, 连刚进庵里的五岁小尼姑都不放过。”
“我在你们庵中住得这两日, 便发现你们庵里的尼姑每日按部就班, 都十分规矩听话。照道理你们便是出家人,六根静了, 到底都是些年轻的女孩,该有的活泼还是会有, 我却没见到, 便是七八岁孩子,也是规规矩矩地行走、念经、打扫和安寝,背地里竟没任何人嘀咕非议。特别是在庵里出了三条人命之后,我特意命人暗中探查,竟也没有发现有任何尼姑在私下里嘀咕这件事。”李明达道出她之前一直存在心中的疑惑。事发之后,李明达在尼姑庵内行走过几回,耳听八方的她,在那时候竟没有听到尼姑们背地里对三位死于非命的师太的议论,真的令她奇怪不已。
白天明点点头,“我记得大家还感慨过,这梅花三位管事的师太去了,庵内竟然没有半分慌乱,实属难得。”
“不止是难得,已经是奇怪了。”李明达看向惠宁,接下来的话就等她讲。
惠宁见公主领会了自己话里的意思,颇觉得找到了个理解她的人,所以也愿意坦白更多,“来庵里但凡够一年的尼姑,早就被训得老实了,一个个都跟仁安慈安两位师太一样,过着规规矩矩的老太太日子,叫干什么干什么,因为知道乖乖听话才有吃好穿好。至于背地里说坏话,早几年慈安师太就抓这件事,暗中在小尼姑们之中养了几个探子,谁说什么做什么,她第二天就能知道,但凡在背地里说一句她们不好听的,被打骂不说,还会被关在柴房里,整整半月不能出来,也不许任何人和她说话。这种惩罚谁受了之后,想有第二次,被关了出来的人差点连话都不会说。谁看了之后,还敢乱言?
早前就是有一个自己偷偷摸摸抱怨几句,也照样听墙根的把她上报上去,受了罚。所以这庵里的尼姑,别的不讲,嘴巴最是能管住自己。真是要多亏两位师太的‘教导有方’。后来我和惠宁来了庵里,起初不懂规矩,就受过这样的罚。自此长记性了,却也有偶尔偷懒怠慢的时候,那必然还是要受一顿苦打。再后来,我们俩便规矩机灵了,这两年还时常会被两位师太夸赞。但每每看到那些刚进庵里或是因一点小事就狠厉受罚的尼姑,我心里就起了当初的不忿,也替所有同门抱不平。”
“对了,这两位师太在进梅花庵之前,好像都称赞是管家好手?”白天明恍然想起来,“原是靠这些手段管的。”
“只怕更变本加厉了。俩师太凑在说话的时候,我在旁听过,满口的怨怒,觉得老天对她们不公,才会害得她们在尼姑庵讨饭吃。听到没有,她们说她们在尼姑庵是‘讨饭吃’,根本不是诚心来此出家,不过是因为在外面活不好了,才不甘心的来这剃了头发,过着没了男人的生活。俩人都心里苦着呢,所以就拿那些天真不懂事的小尼姑泄愤。”惠宁说道这里,连连冷笑不止,眼里冒着凶狠的光,“她们根本就不配穿这身出家人的衣裳!”
白天明狠皱眉头,“仁安和慈安俩师太若是存着这样的心思的确不对,但这也不是你们杀人的理由!”
“我若不杀她们,她们总有一天会来杀我。就像当初我的阿娘们,就该在那时候把永安师太弄死,也就不会有后来被山匪糟蹋到死的结果!”
惠宁眼睛跟喷火了一样愤怒,不断地感慨三位师太根本就不配为出家人。她们将三位师太杀死不过是清理门户。
“听你一再强调她们三人不配为出家人,所以这就是你们在杀害三位师太的时候,故意将她们身上了衣服扒了下来。可是为什么又要用迎春花缠绕在她们身上?”李明达问道。
白天明也不解地看过去,是了,这方面的问题也是他之前忽略没有解惑的地方。
惠宁说道:“贵主说的不错,便是因为她们不配那身出家人的衣服,所以我给他们扒了下来,之所以又缠了迎春花,是因为迎春花为初生的开始,出家人到底要以慈悲为怀,希望她们来世能做一个好人。其实我本不想杀仁安慈安两位师太,在动手之前的半年,我每次去取她们俩洗好衣服之后,都会悄悄的供奉在大雄宝殿一晚,诵经祈祷,希望他们能够跟真正的出家人一样,以慈悲为怀。”
惠宁的话刚好解释了三位师太衣柜香味较浓的缘故。这件事李明达之前就想过,衣服既然是小尼姑洗的,那么这香味必然是尼姑给弄出来的,所以从那时候开始,她的怀疑就转向了庵里的尼姑们。
“杀了人,还谈慈悲。说她们不配穿那身出家人的衣服,你就配吗?”李明达反问惠宁。
惠宁辩驳:“我是为庵里除害!”
“可曾想过,你而今也是别人眼里的‘害’。”李明达道。
惠宁一愣,转了转眼珠子,恍然意识到了什么,瘫坐在了地上。安宁在一旁紧抓着她的胳膊,哭得更凶!
李明达随即招手,示意属下把惠宁等人押送回京兆府。转而李明达对白天明道:“剩下的事情,就劳烦白府尹审判了。”
白天明点了点头,再次行礼谢过李明达,“今日下官受益匪浅,多谢贵主提点。”
“白府尹在破案上面有十几年的经验,该是我虚心多向你求教才是。我有心想学,若白府尹有空,还请多指教我。”李明达认真道。
白天明忙道不敢,随即说得空就会去明镜司和李明达交流一下破案的手法。
“以后明镜司若有使唤京兆府的地方,还请公主尽管吩咐。”
“以后京兆府有事,明镜司若能有帮得上忙的地方,也请白府尹不必客气。”李明达回道。
白天明怔了下,随即激动地再行礼谢过。这时候忽见房遗直的随从落歌骑着马来了,见礼之后,落歌双手奉上一封信给白天明。
“这是?”白天明问。
落歌道:“大理寺五年前督办了一桩山匪案,这上面是部分山匪的证词。世子从找了一天一夜,终于从档房内找到这些。”
白天明忙打开来匆匆览阅一遍,随即双手奉给李明达。李明达接过来一瞧,是两名山匪的供词,讲述了他们当年之所以打劫梅花庵的经过,从二人言词上看意思基本一致,因当初在山里‘憋坏了’,早就想打劫几个女人回山里。而既不引人注目又能一竿子打走好几个女人的办法,自然是选择地处偏僻且只有十几名尼姑的梅花庵,最为容易下手。可见山匪劫持梅花庵是早有预谋,但劫持时间是偶然,不巧永安师太在前一日就被庵里的尼姑们被赶走了。
惠宁听到这些后,怀疑地直摇头,“不,这怎么可能,那山匪胡说八道!阿娘们早就告诉我和安宁了,她们是因为发现了永安那老尼姑的秘密,把她赶走了才遭了报复,那些山匪都是永安和张玄真雇来报复阿娘们的!”
“算算年纪,你们姐妹在山上跟山匪们也一起住了有十二三年了,可否曾从山匪口中提过张玄真或是永安师太。既然是山匪,手法必然下作,那些年山里头缺钱日子不好的时候,可有想要拿着你们这些把柄,去威胁已经德高望重的永安师太?”李明达问。
惠宁怔了下,眼珠子微微往上看,回想以前的日子。诚如公主所言,山寨里确实有日子的不好的时候,但那些山匪除了发脾气跳脚,喊着没有有钱的过路人可截杀,似乎就再没有什么别的说法。公主说得对,那些山匪那么下三滥,如果当时有人可以威胁,肯定不会放过那么好的机会。
惠宁眼睛瞪得圆圆,十根指头狠狠地按着地面,指尖按得发白。她努力想使自己镇定下来,大脑子里不停浮现的想法和念头,让她完全无法稳住自己的焦躁惊疑的情绪。
“我们错了?”在旁哭成泪人的安宁这时候哽噎地看向惠宁。
惠宁摇摇头,又摇摇头,似乎只有这样的否定,才能让她更轻松一些。
“我们没错,我们怎么能错,我们这是在替天行道!”惠宁说着就回头看着安宁等几个尼姑。
这些尼姑都在用十分懊悔又十分埋怨的眼神看着惠宁,一个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无比怨恨。
李明达对白天明点了下头。
白天明便和李明达告辞,先带着人将惠宁等尼姑押走。简文山虽然已被证实清白,但还是要回京兆府做一遍口供,再和安宁等人当堂对质才可。至于案件的其它细节,李明达也没有一一细抓,白天明自然会弄清楚。
田邯缮对李明达行礼:“贵主,我们也走吧?”
李明达看眼还没有离开的落歌,对他道:“听说尉迟二郎要科考了,大家平时好歹都关系不错,让你们家世子好生对他指点指点。和他说这段日子,熬过去就好了。”
落歌应承,心下明白贵主的话里另有深意,遂不敢怠慢,记清楚每一个字,这才上马告辞。
田邯缮没听出什么端倪了,只是不解地看向李明达,不明白他们贵主怎么最近忽然似乎和房世子拉远距离。而且这梅花的案子,最后也没有请房世子出马,以前总是要有他在旁相伴。
这时候庵中的尼姑听说惠宁等人被带走了,纷纷都出来,给李明达请礼跪下,好生送行。
李明达看着她们,问她们可有话要讲。
尼姑们都默默垂首,一副战战兢兢状,却没一个人敢吭声。
田邯缮见状,要喊话,被李明达用眼神阻拦了。
这时候,原本被强行留在庵中的香客们也都被侍卫程木渊带来了,香客们便依次排列在尼姑们旁边下跪给晋阳公主请礼。
李明达扫一眼过去,看到了魏婉淑的身影。
“都起吧,案子结了,你们也都可离开梅花庵了。倒是耽误了你们一些时日。”李明达道。
众人忙道不敢,又说配合官府查案都是他们该做的事。
李明达没再说话,便转身上了马。
起身的魏婉淑本欲目送李明达,随即见李明达看向自己,她忙再行礼。
“你也要回长安了吧?”李明达问魏婉淑。
魏婉淑点头应承。
“既是如此,便一起走吧,如此倒省得你家再派车来接你。”李明达转头看着自己身后的那辆,“你坐我的吧。”
魏婉淑惶恐不已,忙表示不敢。
“何必客气。”李明达坚持。
魏婉淑便不敢推拒,这就命丫鬟赶快去拿行李,她则在另一名丫鬟的搀扶下坐上了公主的马车。
一行人随即回了长安城,李明达要回明镜司,刚好路过郑国公府,所以就顺便把魏婉淑送回了家。这一送,自然就惊动了府里人,魏婉淑的母亲裴氏连连惶恐不已地来谢过李明达,请她一定要进府暂坐再走。
“还有事,改日吧。夫人以后却别这样狠心了,撒手让你家二娘在庵里呆了那么久,”李明达话说到此时,瞧见魏婉淑的脸色不大好,接着稍微放缓了音调,对裴夫人道,“那梅花庵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裴氏一听,就知道公主必然是前几日发生在梅花庵的案子,连连点头应承,随即心疼的拉着身边的魏婉淑的手,感慨以后可舍不得再让她这么出去受苦。“便是她下次再怎么主动求,我也不会肯了。”
“哦?那这么说这回去梅花庵,是她主动求得?”
裴氏不好意思道:“不瞒贵主,也是因为小荷那件事,她遭了他父亲的训骂,便才想着去寺庙里自省。谁料到,竟然能赶上这种事。”
“那也苛严了,过年都不回。”李明达道。
裴氏连忙解释:“并非不让她回,是这孩子太自责了,说要在外头好好体味苦楚才能长记性。我要硬接回来,她父亲却拦着,觉得这样也好。”
李明达笑,悠悠叹道:“果然‘虎父无犬女’。”
魏婉淑这时候把头低得很深,让人看不到表情。不过瞧她仅仅攥着披帛的手,就知道她此刻的情绪如何了。
李明达轻笑一声,便与裴氏等人告别,骑马潇洒而去。
裴氏行礼,一直等着马蹄声消失了,方抬手,只看到了一眼公主消失在街尾的一抹绰约身姿。
“晋阳公主真不一般啊。”裴氏眯着眼,似乎还对晋阳公主的身影意犹未尽,转即她看向魏婉淑,“已然比得上男儿了,不,她已经比好多男儿都厉害。”
魏婉淑敷衍着点头应承。
裴氏随即觉得不对,自己打量魏婉淑的脸色,瞧她低着头不看自己,裴氏伸手捧着魏婉淑的脸,强迫她抬起头来。“你这是怎么了?”
母女连心,魏婉淑一个表情怎么样,裴氏就能看出端倪,更何况她现在面色惨白,精神厌厌。
魏婉淑别过头去,有些无力地小声道:“没什么,不过是乏了。加之庵中发生了命案,这几日该是吓着了,吃不好睡不好的。”
裴氏闻言顿时心疼不已,忙拉着魏婉淑回房,一边叫人赶紧准备滋补之物,一边安顿魏婉淑好生歇息。
魏婉淑寡言点头,只喝了一碗燕窝粥就躺在榻上闭了眼睛。裴氏见状,发愁地看她两眼,就亲自为魏婉淑盖好被,示意丫鬟们保持安静,便轻迈着步伐出了门。
裴氏回房之后,思来想去不安心,叫人来问魏叔玉的去向,得知他又跑到曲江池会友作诗,就立刻叫人赶紧把魏叔玉叫回来。
“你这几日怎么又这般散淡,人家子弟忙着考试,你忙着聊天喝酒?”裴氏一见魏叔玉回来,就不满抱怨,“怎一天没有正事?”
魏叔玉讶异地看着裴氏,他母亲以前可从不会说这些话,还常鼓励他多结交好友,告诉他‘三人行必有我师’,只有广交好友的人将来才会有出息。
“阿娘今天不高兴?”魏叔玉一眼看穿地问。
裴氏瞧魏叔玉一眼,便叹了口气,让魏叔玉坐下,“是我乱发脾气了,别听我之前的气话。”
“自然不会介怀,我最知母亲的心思。”魏叔玉随即又问裴氏,到底为何心情不快,“对了,我听说妹妹回来了?”
“说对了,就为她。我瞧她情形不对,她却不肯多说。”裴氏道。
“受惊了吧,梅花庵出了命案周所周知。本该早早的出面把妹妹接回来,偏父亲说不能特例,该让妹妹有所承担。瞧瞧,到底吓着了,妹妹怎么说也是个柔嫩的女孩子,哪经得住这样的惊吓。”魏叔玉叹道。
裴氏皱眉,“你妹妹该不是这样不经事的人。我问你,她是女孩子,晋阳公主就不是了?她不过是在庵里老老实实地住着罢了。公主不仅住在那里,还看尸体,破案,人家精神抖擞,整个人英姿潇洒至极,什么事儿都没有。她什么都没做,怎么反倒精神不足了!”
魏叔玉一听母亲拿自己的妹妹和晋阳公主比,不禁笑起来,随口就叹:“这哪能比啊,晋阳公主自然非同凡俗。”
裴氏一听这话,狠狠地瞪一眼魏叔玉。显然,她很不满魏叔玉把她的宝贝女人归类为‘凡俗’。
魏叔玉也意识到自己的口误,忙行礼对母亲赔罪。
然而脱口而出的话,才是真正的想法。裴氏心里清楚,自己的女儿跟人家晋阳公主比,却是差一大截。
“所以这么好的女孩子,你怎么就不上心。我问你,梅花庵的案子,你怎么没跟着房世子和宝琪他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