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达刚离开立政殿, 就瞧见魏征穿着一身整洁的官服, 毕恭毕敬的从虔化门徐徐迈步而来。
李明达就驻足不走了, 等着魏征朝她来。瞧他手上拿着个明黄奏折, 李明达此刻倒是很好奇里面的内容有没有‘公主’二字。
魏征从见到晋阳公主后, 忙疾步而来, 忙给公主行礼。
“魏公不必客气。今儿个是要参谁么?”李明达眉眼含笑, 试探魏征。
魏征怔了下,然后下意识地把折子往自己的身后藏。
李明达见状,料定这折子里说的是自己了。
“刚好我们一起去。”李明达又笑道。
“贵主难道不是刚从立政殿出来么?”魏征脸上有些紧张之色, 其实他是不愿当晋阳公主的面呈报这个奏折,毕竟他对晋阳公主有诸多欣赏之处,当然也有其它的心思。虽说这心思可能是妄想, 但还是有些希望, 魏征不希望自己的一本参奏,直接毁了这一层关系。
“刚只不过出来透透气, 阿耶批阅奏折太过耗费心神, 我叫人给他备些参汤补补身子。”
“贵主悉心侍父, 孝感微臣, 敬佩之至。”魏征行礼赞叹道, 然后想想自家儿子,好像不曾这样关心过自己。至于女儿, 倒也算孝顺,但就是古板过头了, 一直规规矩矩的, 远不如晋阳公主亦静亦动这般可人。
晋阳到底是圣人亲自教养的女儿,非比寻常,令人艳羡不来。
魏征在心中感慨完后,就见公主回身往里立政殿去,他也忙跟上。魏征心里有点犯嘀咕,琢磨着一会儿面圣怎么说才合适。
“说起来从安州一行之后,好些日子没见着魏大郎,近来都在忙什么?”李明达知道魏征的软肋在儿子身上,所以就试着提了提魏叔玉,看看会不会有用。
魏征愣了下,忙道魏叔玉这些日子都在家读书,十分勤学,不曾出门。
“这倒难得,世家子之中,多以父辈功勋为荣,不思进取居多。”
魏征心下一喜,嘴上却谦虚表示:“他也不过是瞎读书,没什么上进心,我和他阿娘总说他。”
“晓得读书就是好事。我记得小时候他在立政殿和我玩,也是不爱搭理我,只读书。”李明达笑道。
魏征忙解释:“他小时认生,开始不熟悉公主,才那般装一装,后来和公主熟了,我瞧他和公主玩得挺开心。”
“是挺开心的。”李明达想起魏叔玉被自己欺负得哭鼻子的样子,嘴角的笑增添几分。
魏叔玉小时候模样就长得周正,很受人喜欢。遂也因此让他自以为十分厉害,过于看高自己。李明达就是看不惯他总是以“我最美最受欢迎”的姿态,拿着架子和她相处,遂当她发现魏叔玉怕虫的弱点后,就没少想主意吓唬他。每次魏叔玉都会被她‘设计’得哭鼻子,害得李明达想笑又不能笑,只能干忍着。
“不过这孩子儿时有点胆小。我还记得他小时候怕虫,有次和公主在树下玩,也不知怎么地,书上啪啪掉了很多虫子,吓得他嗷啕大哭。公主却稳稳静静,还在一边面不改色的帮他驱赶身上的虫子。当时臣见公主那般,料定公主将来必定非同凡响,同时也恨他不争气。”魏征说到这里,就对李明达又行一礼。
“我听魏公此言,倒安心了,我确实如魏公所言,是个非比寻常的女子,比如为官。”李明达目光深邃地看着魏征。
魏征怔了下,瞧公主此刻面色肃穆,周身所散发的气势,竟忽然有点慌了。要知道他可是个面对圣人发威都会面不改色的人,对个小女孩,他这还是头一遭。
“魏公先请。”李明达站在立政殿门口,伸手示意。
魏征忙道不敢。
李明达笑,“说笑了,走吧。”
魏征也就不客气了,然后依命先迈步进殿了。
李世民受了魏征的请礼之后,看眼去而复返的李明达,瞧其对自己偷偷吐了下舌头,自然明白这小丫头的鬼心思。
李世民乐了,侧了下身子,找了个舒服的坐姿,笑眯眯地问魏征有什么本子参奏。
魏征迟疑了下,但还是下跪双手奉上,“臣确有本上疏,却不是什么急事,圣人若此刻繁忙,也可稍后再阅。”
“不忙,拿来看看。”李世民道。
魏征便只好把手中的折子递到方启瑞手里。
李世民接过折子打开一看,然后扫眼李明达,问魏征:“你觉得公主做官前所未有,不成体统不合规矩?”
魏征应承称是,解释这自古以来没有女人为官的,男耕女织各司其职,不该逆行,令阴阳失衡,否则必定会造成朝堂大乱。
“啊,这理由……你有什么话讲?”李世民挑眉看向李明达。
李明达摇了摇头。
魏征怔了下,他本以为以公主才华智慧,必定会来反驳自己,彼此来一番唇枪舌辩,却没想到此刻她竟一句不言。
魏征忙给李明达磕头,告知其只需遵守公主的本分便可,朝堂之事,自有相应的官员处置,无需她费心操劳。
“魏公不必给我行礼了,我受不起,”李明达叹道,“在魏公眼里,我是连个八品官都不如的吃闲饭公主,又哪配得起你堂堂超一品的国公对我行礼。”
“万万不敢,臣并没有此意。”魏征不解地辩解道。
“那我问你,以我近些日子破案的成果来看,我是否可堪当刑部司主事一职?”
“这……”
“我做不了官,非我不堪此任。那是为什么?只因为我是女子,因我们女人生来就低男人一等?便是女子才能比得过一些男人,可以同样和男儿一样报效朝廷,却终究因为是女子这一缘故,她就永远都不如男人了。且不说普通夫人了,便我身份贵为公主,乃是圣人之女,也免不了这个俗。”李明达冷笑道,“所以我很懂魏公的意思了。错不在于我不能胜任,而仅仅在于我是女子。这我自然要认命了,我就是女子,这个事实我改变不了。”
李明达说罢就跪地,要把李世民刚刚送给自己的圣旨送还回去,表示自己不想给父亲增添被人诟病的麻烦。
“什么麻烦,什么诟病!你是我的麻烦么?你给我起来!”李世民被激怒了,转而瞪向魏征,“谁说女儿不如男人,长孙氏就胜过千千万万男人。魏征!我万没想到,你才智双全,通明达理,却也有今朝愚钝之时!公主的官是朕赐的,朕觉得她才华横溢,堪当此任,她就当得!你若想质疑公主为官一事,也可以,你拿出真东西来说话,勿以公主性别做借口,此理由太令人作呕!”
李世民料到魏征对此事会有异议,但他没想到魏征会胆敢质疑他宝贝女儿不如男人。李世民想想就气,让魏征快滚,不要继续在他跟前碍眼。
“父亲切勿发怒,魏公想来初衷是好的,他自己不知道此想法是错的。诚如魏公曾经劝谏父亲时所言,‘谁都会犯错,做事难免有功有过,紧要就在于是否能及时自省’。魏公既能发现别人的缺点提出劝谏,也必然会自我检省。儿臣相信,这件事魏公回头会想清楚。”李明达替魏征‘求情’道。
这一番话既显得李明达大度,又通情理。
李世民火气稍稍下来了,但还是打发魏征赶紧离开,并且提醒他下次进谏之时最好想清楚事情的对错,再来打扰他。
魏征一面谢过李明达帮忙求情,一面应承李世民,而后缓缓退下。
出了立政殿后,魏征脸色就阴沉下来,随即乘车回府。
“今日你回来的倒早。”裴氏见他,禁不住感慨道。
魏征皱眉,沉着气坐下来,“别提了。”
“还有你不爱提的事?倒说出来听听,让我高兴一下。”裴氏半开玩笑道。
魏征瞪一眼裴氏,反正事情憋在自己心里也难受,不如就说出来给她听听,遂就将自己参本的经过讲给了裴氏。
裴氏一听晋阳公主的话,挑着眉,眼睛放着光彩。她连笑了几声,直叹她说的好。
魏征等了会儿,见裴氏赞美完晋阳公主之后,就低头喝果汁,不理会自己了。魏征有些等不及,追问裴氏:“这就算完了?”
“完了,不然还要我说什么,再说都是得罪老爷的话。可不敢,以后叫我如何在这个家立足?毕竟这女子比不得男子,总是低男人一等。”裴氏咂了下嘴,面色不悦地说道。
魏婉淑这时候来请安,只听到母亲后面的话,很是不解问:“阿娘为何这样说,女儿为何就比男儿低一等?”
“却不是我说的,问你阿耶去。”魏婉淑一听话是来自父亲,却不敢直接问,只是用目光探过去,带着几分拘谨和恭敬。
魏征特意瞧了瞧魏婉淑,禁不住又和宫里那位对比。晋阳公主与圣人之间父女情深,亲密无间,真是羡煞了朝中的大臣们。大家都说还是女儿好,贴心,是儿子所不能比的。可是他的女儿婉淑,在自己面前为何这样拘谨?
“你过来。”魏征喊魏婉淑道。
魏婉淑一听这话,瞄一眼魏征,然后步伐迟疑地走到魏征面前。魏征正要抬手,忽见魏婉淑行礼,又一次给自己请安。
魏征皱着眉头,“你在我跟前,怎么总是一副古板模样?”
魏婉淑:“女儿没有,只是敬着父亲罢了。”
裴氏皱眉,“你别吓坏了她。婉淑还不够乖巧?论这些世家女孩子们之中,就没有才德稳重能比过她的。”
“我不是这意思。”魏征闷道。
裴氏随即喊魏婉淑到身边来,仔细跟她解释刚刚那句话的缘故。
魏婉淑惊讶看向魏征:“父亲因晋阳公主被圣人封了个八品官,就参本上疏?”
“可不是么,结果被晋阳公主一顿奚落。虽说咱们是一家人,但这次我挺公主,公主说的话没错,谁说女儿就不能为官了,谁定的这规矩?”裴氏抓着魏婉淑的手,“世上有多少女儿赛过男人,就因为世俗的几句话,才德全都湮灭在后宅里头了。”
魏婉淑看眼魏征的神色,跟母亲点点头,“我赞同母亲,更赞同晋阳公主。”
魏征冷着眼盯她们娘俩,冷哼一声。
裴氏打口型,让魏婉淑先退下,忽然想起魏叔玉,问她:“你大哥近日忙什么?”
“不知,还在闭门读书吧。从上次我过了生辰之后,他就一直闭门在书房苦读。”魏婉淑道。
裴氏满意的笑了笑,打发走魏婉淑,转即就对魏征感叹他们大儿子勤学刻苦,真该好生奖励。
“这孩子一直很有上进心。咱们家的孩子真不是我夸,没有一个不好的,还是郎君做了好的楷模。”
魏征瞥眼裴氏,面色微微缓和了些。
裴氏接着道:“但郎君在处置晋阳公主的事儿上,太过了,小题大做。我瞧圣人也有分寸,不过是给公主一个刑部司主事的官,八品而已,没什么紧要,你至于为此非在圣人跟前讨嫌,在公主面前闹个没脸?还想咱儿子尚公主呢,被你这么折腾,什么戏都没有了。”
魏征瞪眼裴氏:“你懂什么,这是公主一人当官的事么?我当时只想着不能破了女子在朝为官的先例。但而今话说出来,倒真如晋阳公主所言,是我古板了,没能看得起女子。其实想想,这女人做官了能怎样,男人都能做官,女人如何不能。我确实被老旧想法束缚了,缺乏自省。”
魏征扭着眉头,唏嘘感慨。作为谏臣,他若是只学会了去挑别人的毛病,而未能认清自己身上的问题,才是彻底的失败,贻笑大方。
魏征在叹气,话放软了,感慨这次是自己的错误,他会立刻写一封检讨信,呈奏给圣人。
“这就对了,刚好也讨了公主的喜欢。”裴氏劝慰魏征,“以后明知道拦不住的事情,却不要去拦了。耽误我们儿子的终身大事,看我不跟你急。”
“你还真有脸说这些,尚公主的事是你想就能有的么,以后这样的话少说。可不可以,能不能行,那都要看圣人的意思。”魏征道。
裴氏紧盯着魏征:“知道,也就和你私下说说。还有,你就不能少挑点圣人的毛病,让他也喜欢喜欢你。”
“闭嘴,你个妇道人家,知道什么!”
“还自省呢,郎君一句‘你个妇道人家’显然还是瞧不起我们女人。公主骂你真是骂轻了!”
裴氏瞪一眼魏征,她脾气素来还算温和,今日真来气了,起身甩着帕子就走了。许是她从公主的事里,得来了魄力所致。她们女人也是人,如何就不能比得过男人。
“诶,你——”魏征看着发脾气而去的裴氏,怔了怔,然后气得拍了下桌子,“都翻天了。”
……
魏婉淑从父母那里出来后,就惦记起大哥。说起来她大哥是反常了,闭门读书这么久,却不出来吭一声,可不像他的习惯。
“去厨房端鸡汤来。”
魏婉淑随后去了魏叔玉的院子,问了家仆其去处,得知其果真在书房,就敲门问候。
半晌,魏婉淑才听到屋里传来一声低沉的应承。
魏婉淑推门而入,就见魏叔玉正一手托着下巴,在桌案边坐着,眼前还有一副没做完的画。
魏婉淑瞧那画,好像是山水,但树不像树,山不像山,乱糟糟一通。她依稀能看出山水画的轮廓,真真算她眼神好。
“心怎么这么乱?”魏婉淑把汤放到魏叔玉跟前。
魏叔玉一把把桌上的画揪起,搓成一团扔在地上。他转眸斜睨魏婉淑,本是一脸不耐烦,却因为容颜俊俏,反而冷峻得更加好看。
“你有事?”
魏婉淑让他先把参汤喝了。
魏叔玉吸口气,耐着心思接过碗,一口饮尽,然后让魏婉淑有事说事。
魏婉淑就把父亲参本晋阳公主的事告知了魏叔玉。
魏叔玉听得眉头狠皱,然后不悦地瞪向魏婉淑,“和我说这些干嘛?父亲那般做,自然有父亲的道理。”
“但你不知道的是,父亲反被晋阳公主给驳斥回来,害得他被圣人好生训斥了一通。”魏婉淑随即佩服的叹道,“晋阳公主果然是晋阳公主,与别个不同,令人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