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什么事?”李明达问。
小太监直摇头,“场面混乱,足有几百数人在闹事,口里说是给什么张善人、王善人出气,灵安寺住持骗钱害人,该给个说法,以命相抵。”
“这灵安寺的住持做了什么坏事不成?”李明达顿然蹙眉,看向田邯缮,她此番慕名从长安来灵安寺上香,最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父亲听说这里的香火鼎盛,十分灵验,且住持德行颇高,在百姓之中很有名望。
昨日李明达听住持讲经论佛,倒觉得这位悟远住持言语徐徐,慈眉善心,且大识佛法,其高僧之名名副其实,并非像是个坏人。
这灵安寺在安州也算是大寺庙,寺内僧人有上千余众,风评一直很好,这住持再傻也不会如此大摇大摆的去骗人。李明达觉得这其中必定有什么误会,且不管这闹乱是偶然还是故意,事情一定要控制,不能闹大。遂李明达打发田邯缮和程处弼去处理此事,若失态还不好控制,便立刻去找吴王增援。
二人应承,这就去了,随后大约一炷香的时候,田邯缮满头大汗跑回来,跟李明达回禀。
“真叫贵主预料着了,不好劝服。僧人这边,却是一团和气要解释,奈何百姓那头戾气太重,且人越来越多,吵吵闹闹你一言我一嘴,根本听不着悟远住持他们的解释。”
“可弄清到底是什么事没有?”李明达问。
田邯缮点头,和李明达细细解释。
原来这些百姓都是在为安州附近的三位善人抱不平,三位善人分别姓张、王、赵,都是当地家有万顷良田的富贵之户。他们三人在安州地界已有百年名望,自祖辈开始就行善积德,周急济贫,深得附近百姓的敬重。前两日却也不知为何,张王赵三位善人先后害病,闹肚子厉害,却又没有解除之法。
悟远住持深谙医道,有妙手回春之才,被当地百姓们称为‘佛门华佗’,破过不少疑难杂症。张王赵三位善人因此便先后来求悟远住持。这三人都是当地有名的心善之人,且每年在灵安寺花费许多钱财供奉香火,而今他们有难,悟远住持自然愿全力相帮,便应邀上门,亲自为三位善人诊脉。
事发的起因就在此,悟远住持给这三位善人都开了止泻暖胃的方子。不想三人服药之后,都出了事,从第二剂药开始就口吐鲜血,至今昏迷不醒。事发在昨天傍晚,也不知消息是如何在一夜之间就在百姓之中传遍。引得他们今日皆不约而同地齐聚于灵安寺门前,一同声讨。
“这三户善人家的亲戚也陆续赶来了,带着不少家丁,也都是来讨个说法。百姓们就更躁动,骂住持徒有虚名,枉为高僧。”田邯缮接着道。
“那悟远住持都怎么解释?”李明达紧盯着田邯缮。
“住持说这三位善人的身体只是很简单的胃寒腹泻,吃了他的药本该会好,至于为何会吐血,他也不清楚,还要再行诊脉才知。但那些百姓们听了这话,直骂住持就是为了逃避麻烦,胡说八道,有谁会因为腹泻吐血呢。那些善人家的亲戚们自然也不愿意主持再碰人,说而今已经被他下药没了半条命,不知如何诊治,不能再冒险让主持乱碰。”
李明达不解道:“难道他们就不觉得奇怪,只因吃了止泻药这三人就同时吐血,太巧了些。悟远大师若真医术不济,这些年如何能救得了那么多人。”
“那些百姓们也都不是傻子,知道这个道理。这里面的因由,奴也仔细打听了,倒真说得过去。说是悟远住持以前身边常跟着一位与他年纪相仿的和尚,名唤悟道。此人正是悟远住持的亲弟弟,且当年是与他一起入了佛门。
不过这悟道为人有点不正常,性子十分憨傻,不善言谈,又很怕生,所以一直都是跟在住持身后修行。住持也一路照顾他的兄弟至而今这年纪,但在半月前,悟道因病亡故了。
便有传言说这悟道才是真正深谙医道之人,悟远住持之所以和他形影不离,就是因为他把悟道的才学占为己有,需要悟道的医术来成全他‘佛门华佗’的名声。而今就是因为悟道突然去了,悟远住持没有人帮协断症开药,自己又拉不下脸来说实话,所以随便开的药竟草菅人命了。”
李明达听了这个缘由,好笑的点了点头,表面上听起来确实还算通顺,可以算作一个解释。但若仔细计较,却经不起推敲。就比如说这位叫悟道的僧人,不善言谈怕生,且有些憨傻,这样的人如何肯愿意伸手去给陌生人诊脉。
但“据说”、“传言”总是有些不确定之处,具体如何,还要真正详实查清楚后才能知晓。李明达也不能就此武断判断。
“不管怎么样,这件事理论不清,还是要请人详查才知,何必都围在寺庙门口闹事白做功夫。你痛快去找地方官员前来做主,稳住局势。”李明达吩咐罢了,就让田邯缮只取个证明她是公主身份的文书便罢。
其实李明达临行之前,李世民因有诸多不放心之处,倒是给李明达弄了不少令牌和通关文书,可让其在任何地方都行事特权,畅通无阻。但李明达深知父亲之所如此信任她,便是知道她懂事,不会乱用这些东西。其实一旦她真的乱用令牌,必定逃不过她父亲的耳目,在其跟前的德信程度肯定也会随之减低。所以除了通关令牌和证明身份的文书,那些可使唤出大权力的令牌,李明达根本没想过去动。
田邯缮领命后,就打发了个办事麻利的侍卫去处理此事。虽说他们用得不是调遣或是命令地方官的东西,但只要晋阳公主的身份一亮,地方官多少还是要给些面子,会过来一趟。
然而这人打发走没多久,那厢灵安寺的监寺就忽然跌跌撞撞跑到李明达的院外求助,跪在地上恳求晋阳公主的帮忙。
田邯缮见状,忙呵斥他声音小些,“公主此来贵寺,只有你和住持知晓,切勿大声喧哗,引出麻烦。”
监寺连忙赔罪,一脸哀求地恳请田邯缮帮忙通告一声,请求公主帮忙救一救他们住持。
田邯缮忙问:“又出什么事了?”
“那些百姓也不知是谁先出了手,扔了个短棒过来,砸了住持的后脑。住持年纪大了,身子不稳,就倒在地上,贫僧们去扶,却不知怎么那些人就是拦着不让。贫僧们担心住持的身体,就冲得激烈了些,那厢就怒了,抡拳就打,僧人们对百姓又不好动手,全都挨了打。其实贫僧们受点委屈不算什么,可怜住持一把年纪,竟然被十几个大汗围住踢打。”监寺还欲继续哀求田邯缮,转而就听见里面传消息来,说是公主出来了。
监寺惶恐地往院内一瞄,果然看见穿着一身利落男装的公主快速走了过来。
监寺忙合掌鞠躬,然后用万般哀求的语气恳请公主帮忙。
“事发突然,贫僧实在没法子,不知该求谁帮忙,还请公主做主,去救一救住持!他老人家年纪大了,这么多年一直心怀仁善救死扶伤,他可不该落得这样的下场。”监寺说着,就落泪痛哭起来。
李明达看得出来,监寺的感情发自真心,他对老主持的遭遇是真的心疼难受,且也有不忿的情绪,但这丝情绪却被压抑着,没有表现的太过明显,该是他为僧要心存善念的本分,不容他爆发出更多的恶意。
李明达自是相信自己的判断,她让监寺不必再行礼,招来余下的众多侍卫,小声吩咐一番,就令监寺带路,随后就到了大雄宝殿外。果然见有数百众百姓围在那里,个个手里都拿棍棒之类的东西。悟远主持已经被僧人们强行救下,此刻鼻青脸肿,已然站不稳了,被两名同样脸上有伤的小僧人架着。百余明僧人手牵着手,紧紧地把主持围在圈内,全然防备地和外围的百姓们对质。这之外还有一层僧人,正与百姓们赔罪讲道理,劝他们和平解决事情。其余僧人则在山门殿那边,以拦住那些越来越多的入寺人。不过不管那一边的对峙,都是百姓们手拿东西,僧人们却都是赤手空拳。
当下大雄宝殿外这些僧人们,自是想把主持安全运送会禅房看伤,奈何这些上百数的百姓们已经把他们团团围住,而且还手拿着工具。只要他们移动,有离开的趋势,外围的僧人必定会被打,被冲破防护,他根本没法保证运送安全。
说到底,僧人们之所以会受伤,在人数上居多,却占劣势,是因为他们心怀仁慈不忍伤害百姓。
“都让开,大家彼此冷静一下,先把主持搀扶回去养伤,我们再行理论。”田邯缮高喊道。
因为田邯缮的嗓子十分高亢,即便是在闹哄哄的人群,也十分有穿透力。所以此言一出,便吸引了诸多百姓的注意,纷纷扭头看过来。
李明达站在大雄宝殿的石阶之上,面目柔和地对众百姓道:“有什么事摊开来说,好生理论,仗着人多势众,僧人心善,便欺人太甚,是否有些过了?你们有本事就拿出真凭实证,去官府告。只要证据确凿,对错分明,官员自然会按照按律法处置。”
“哪来的黄毛小子,突然站出来跟我们说这些没用的话。我们这么做自然有我们的缘故,告官府去?呵,等官府处置,什么菜都凉了,而且三位善人的性命堪忧,也等不及那天!”
“所以你们现在把住持给打死了,善人们的病就能好过来,活蹦乱跳?”李明达反问。
百姓们有的怔了下,有的嫌李明达多嘴碍事。
人群里忽然就有人喊:“把这个多事的少年给打出去,用不着她在这胡言乱语。”
李明达立刻锁定人群里发声的男人,身材高大,穿着灰白衣服低着头。
百姓们之中随即就有另一声附和,接着大家都跟着喊起来,分出一拨人,足有三四十名壮男,手抓着棍棒朝李明达而来。
田邯缮等人见状,自是不容他们他们如此,意欲挪过来保护公主。那些百姓们见状,便更激动了,全都针对起李明达,剩下的三成人则继续与住持那波人对质。
这时,忽又有人高呼:“我瞧她这般年纪轻,爱多管闲事,指不定有什么别的身份,会不会是悟远这‘假和尚’在外偷生的儿子?”
“就是,不然谁会在这种时候,为那个臭和尚说话!”
“想那么多干什么,拿了他打一顿就知!”
于是一群愚民就在声声起哄之下,纷纷都移向李明达。
李明达退了几步,打眼色给田邯缮,示意他赶紧派一部分人去救悟远主持。田邯缮担心公主,有些不肯,李明遂对其做“快去”的口形。随即李明达就斜眸看了下大雄宝殿的方向,拍了下手,当下就有诸多侍卫从房顶蹿出,手拿着弓箭,对准了院子内的众百姓。百姓们见状顿时都傻眼了,立在原处不动了。其中却有个腿脚快却眼睛不好用的壮汉,蹿了出来,就在其继续迈步的下一刻,嗖的一下,一支箭直接穿过他的发髻,打散了他的头发,随后强有力的插在了地上。
在这之后,大雄宝殿四周的屋顶墙头,都冒出人头来,皆是持刀拿弓的常服侍卫们。
“本是不想用兵,然你们这些人实在是太不听劝了,就只能如此。”李明达背着手走下石阶,看着一个个面有余惊的百姓们,“你们有脾气可以,不忿要理论也可以,却该用温和些的办法。眼睛都瞎了么?看不到这些僧人为了怕伤到你们,连个石子儿都不敢拿。你们可倒好,手里什么厉害紧着什么用。事情还没搞清楚,但光看这点,到底是谁恶毒,谁过分,高下立见。”
“为什么管他们拿不拿东西,他们是犯错理亏,我们就是为了抓凶手!”
“什么凶手?人死了么,就敢说凶手。”李明达瞟一眼那个穿着白灰衣裳的高个男子,“刚就是你挑头喊话,说什么我是住持的孩子,快来晾一晾你的证据。”
男子一脸不忿,“这等私密事,我哪里有证据。”
“啊,原来可以这样。那我说你是朝廷通缉三年的凶徒熊天舀,你也就是了!”
李明达说罢,就挥挥手,命人将其缉拿送官。
男子立刻老实了,忙赔罪,“这话是我不对,成了吧。”
田邯缮送走住持后,忙过来拱手请问:“十九郎,属下等该如何惩治这些暴民?
众被威胁困在大雄宝殿的百姓们纷纷面色露出不忿,却因为受人武力控制,不敢造次,还都是老实地站在原地。
李明达就对监寺道:“你们佛家心存仁善,不动武了,值得人敬佩。但有些恶人,便打心眼里黑到底了,便是你们如何好意待他们,他们也不领情。仁慈太过就是软弱,对于这些人,你们该硬起来就得硬起来。”
监寺忙点点头应承,“先前住持特意嘱咐我们,不许对百姓动粗,贫僧们刚刚才会如此无可奈何。”
“不伤人可以,却也不可让自己随意被人伤。”李明达说罢,便目光凌厉地扫向那些刚撒泼的百姓,“长些脑子的,想想事情经过,我给你们一炷香时间考虑离开。不走的,倒是蠢到底了,但都放心,我也不会擅自动刑惩治你们,带你们去官府论罪。”
不会擅自动刑,便说明他可以擅自动刑。
李明达不说话的时候,百姓们瞧着而不过是个衣着富贵的少年,看着有些文静温柔,以为其出头之举也不过是年少气盛,单纯打抱不平而已。但而今其言语一出,凛凛气势竟如虎啸,加之这周遭随之包围的侍卫们刀箭相逼,任谁都会觉得心里害怕。特别是这些小老百姓还没怎么见过世面,立刻就被这阵仗惊住了。能带这么多带刀箭的护卫上山,且可以动刑随机处置他们的人,必定是贵族,这位号称十九郎的少年肯定身份不简单。
这会儿他给机会让他们自己走,就好好想想,是不是该走。也确实如人家所言,灵安寺的僧人之所以赤手空拳不打他们一下,不是因为他们不够厉害,而是人家在让着他们。
抱不平可以,真要挨打被拉去见官,大家都缩头了。他们家里还有地没铲,还有鸡没喂,妻儿们也等着他们干活糊口。百姓们都畏惧见官,一炷香内,有九成人散尽。
留下来的一些百姓,表情也不坚定,看起来有些惶恐,但不知是碍于什么缘故,却坚持一定留下。
再其中还有几个想走的,被李明达特意点了留下来。这几个都是刚刚打头起哄,拿话挑唆胡编之人。灰白衣裳首当其冲。这几个人站在一起,稍微观察一下他们的表情,和探看的目光,便知道为首者就是灰白衣男子,也便是刚刚诬陷李明达是主持儿子的人。
此刻这几个挑事者因为心虚,互相看了两眼后,便额头冒汗的垂着脑袋,装作彼此都不认识的样子,不言不语。
李明达打量灰白衣男子两眼,质问他,“你因何要胡乱挑唆大家去伤悟远住持?”
“我没有那般。我不过和大家一样,听说张大善人受了委屈,便来抱不平,大家说什么我就跟着说什么而已。张大善人多好的人,平时周济贫困,帮我们过了难关,而今却落得个这样的下场,实不该!我也是被他救过半条命的人,听说他受了委屈,想尽一份心,就跟过来凑凑热闹罢了。 ”灰白衣男子说罢,就一脸可怜兮兮委屈之态。
李明达冷笑,她亲耳若所听,那些自以为没有暴露还要故意掩饰辩驳对她来说自然没用,“这几人之中,你是领头,编谎话,挑唆事,样样齐全。我亲眼所见,可复述你说过的每一句话,倒不必否认了,没法抵赖。”